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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看到有穿得清清慡慡的女子前來,清掃的人都停下來,面面相覷,滿臉驚奇。這時,一個老者提著茶水慢悠悠走來,看到遠處不知所措的女子,突然驚叫出聲,“盛家媳婦,你怎麼還在這裡!”

    “啊,是盛家的媳婦!”

    “天啊,還沒走!”

    “造孽,還回來做么子(什麼)囉!”

    ……

    聽到眾人的竊竊私語,湘湘突然有些慌亂,不用說也知道,盛家父子肯定撇下自己走了,兩人尚未成親,她孤身一人巴巴趕來投奔他,豈不是白白給人看了笑話。

    她臉色一沉,掉頭就走,那老者大叫道:“妹子,我是劉大爹吶,上次跟你講過話的,你記得不?”

    她只得回頭,強笑道:“劉大爹好,我也是剛從湘潭避難回來,請問盛家的人去哪裡了?”

    話一出口,人們突然安靜下來,劉大爹老淚縱橫,揮揮手道:“妹子,你過來。”  

    她仿佛聽到心中什麼東西轟然炸開,手一松,箱子砸在腳上,只是一分一毫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大家驚呼連連,一個十來歲的小夥計衝過來提好箱子,一個中年婦人滿臉黯然,上前拉著她跟在劉大爹身後,經過人群時,她腦中的嗡嗡聲終於停了,變成滿城壓抑的哭泣,迅速占領她的心神。

    街上哪裡有一間能辨認的門面,劉大爹在中間一處瓦礫堆停下,示意那婦人放開她,指出那堆幾乎夷平的地方,哽咽道:“妹子,承志他……就是死在那裡!”

    哭泣越發大聲,她根本聽不明白他的話,睜著大大的眼睛,茫茫然四處搜尋,記憶里,這裡有滿院jú花,有許許多多的牌位,還有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讓人一看進去就丟了魂。

    婦人嘶啞的聲音飄飄渺渺而來,似乎削尖了腦袋鑽進她腦海,“承志他家風火牆根本沒起作用,東西全燒了,燒光了啊!造孽啊,承志出去跑了一天,睡死了,火燒起來堵了門,他跳到水缸裡頭,被生生煮熟了……”婦人擦了淚,語無倫次地一遍遍在她耳邊喚:“妹子,你沒看到,真的好造孽,好造孽,那麼好的伢子,又聰明又懂事,嘴巴又熱鬧,好可惜,好可惜……”  

    她只覺頭痛欲裂,尖叫一聲,猛地抱著頭蹲了下去,婦人愣在當場,滿臉驚惶,劉大爹搶上一步,急急道:“妹子,快走吧,長沙已經沒辦法呆,你家有本事,趕快走吧!”

    她的腦中亂成一團,壓抑的哭聲漸漸匯成洪流,一波又一波衝擊她最後的堤防,劉大爹還在極力勸說:“妹子,走吧,盛家的人死絕了!盛老闆家產燒盡,兒子又死了,再沒了指望,竟然抱著兒子投了河,到現在還沒找到屍首。妹子,你年紀輕輕,別想不開,日本鬼子還沒來,現在走還來得及!”

    堤防不堪重負,終於垮了,恐怖的痛之後,她心中只剩死一般的寧靜。

    原來,這就叫做亂世,性命如同糙芥的亂世。

    她曾經無數次怪責金鳳不同自己玩,怪她冷血無情,即使知道她的父母慘死,知道南京城幾乎成了空城。

    那些人跟她沒有關係啊,死了,她還是有德園的包子,有漂亮的衣服,還是可以躲在家裡看書寫東西,炮彈來了,有警報和防空洞,鬼子來了,有士兵,有滿城的男人。

    抗戰,跟她沒有關係啊,她有手有腳會英文會寫詩,可以逃到外國,繼續吃包子,穿漂亮的衣服。  

    回家吧,盛家沒有人,她還有小滿和姐夫,總能逃出這地獄。明明腦子裡一個勁在催促,她卻始終挪不動半步,那壓抑的哭泣又隱隱作祟,恍惚間,她看到了黑暗中有幽幽的一束光,直直投射在河水裡漂浮的物體上。

    水聲嚶嚶,竟然也像在哭泣。

    哭的人那麼多,哪一個才是我?

    長沙大火 第十章 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七日

    小滿一手提著箱子,一手牽著湘湘出現在家門口時,一直在門口做事兼望風的胡十娭毑霍然而起,滿臉驚惶,和小滿交換一個眼色,又坐下來,冷冷道:“桌上有粥和辣椒蘿蔔。”

    湘君聽到聲音,急匆匆而來,剛探出頭,胡十娭毑喝道:“莫理她,翅膀還沒硬就想飛,慣勢狠了(太嬌慣了)!”

    湘君腳步一頓,又把頭縮了回去,小滿拖著湘湘走進家門,湘君接過箱子,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

    薛君山剛好醒了,睜著朦朧的眼睛,目光始終不離她身上,等她把箱子放好,揀出乾淨衣裳放在一邊,才輕咳一聲,湘君渾身一震,猛撲到床邊,捉著他的手,把臉藏在他手心嚶嚶低泣。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人生真是圓滿,薛君山仿佛做了一場大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什麼話也不想說,慢慢閉上眼睛,眼角不由得濕了,湘君伏在他肩膀,在他臉頰蹭去淚水,輕輕戳了戳他的鼻子,輕柔微笑。

    薛君山輕嘆一聲,掀開被子把她塞進來,將她安置在懷中固定的位置,看著她眼下濃濃的黑,心頭一酸,用最輕柔的手勢催她入眠。

    她仍然有幾分掙扎,輕聲道:“湘湘怎麼辦?”

    薛君山這才想到這事,想起盛家的慘狀,不由得擰緊了眉頭,湘君突然有些後悔,賠笑道:“別擔心,小孩子不懂什麼情啊愛的,過去就算了。”

    薛君山朝她擠出笑容,剛想開口,才發現嗓子過度使用,已經完全嘶啞,疼痛難忍,他不敢再讓湘君操心,連忙裝作要睡,果不其然,靜默不到一分鐘,湘君呼吸漸漸深長,終於沉沉睡去。

    雖然也想陪她睡一陣,到底還是有事情放不下,薛君山起身梳洗,摸摸下巴,才知道臉早被她刮乾淨,俯身想去親一下,又怕吵醒了她,在她發上親了一記,躡手躡腳出門了。

    湘湘正坐在台階上發呆,小滿以從未有過的好脾氣端著一碗粥在餵她,才幾天工夫,那明艷照人的女子像變了個人,滿臉青灰,眸中一片死寂。薛君山在心頭嘆了又嘆,轉身去後院洗漱好,也端了一碗粥出來,一邊吃一邊四處“視察”。  

    門口,胡十娭毑斜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道:“你岳老子跟岳母娘(岳父和岳母)去找熟人,要你暫時休息兩天,把精神養好,姓顧那伢子也說了,出了事,肯定會要找些替罪羊堵大家的嘴巴,上頭對你印象還好,不過這個時候是沒道理可講的,打死的都是出頭鳥,他會幫你看著。”

    薛君山似乎吃了定心丸,把粥一口氣喝乾,蹲在胡十娭毑身邊,壓低聲音道:“沒想到我誤打誤撞,還真找到大靠山了,多虧您老人家的好手藝啊!”

    胡十娭毑冷哼一聲,“少講屁話!看你做的什麼事,細妹子(湘湘)搞得這個樣子,早曉得還不如跟胡家那邊結親家,嫁到鄉里還有飽飯吃!”

    薛君山訕笑兩聲,左思右想,還真是有些發愁,抱著碗呆了。劉明翰挑著兩個籮筐過來,看到門口的兩人,腳步突然有些不穩,旁邊的秀秀見狀,連忙抓住劉明翰扁擔上的繩子,低聲道:“哥,他是好人。”

    薛君山所做種種,劉明翰何嘗不知,他只是厭憎自己沒本事,還要靠仇人照顧一大家子,一直以來心結難解。不過,活著都不容易,以後兩人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躲是躲不過去,乾脆慡快一點吧。  

    下定決心,劉明翰臉色稍緩,一步步把籮筐挑到門口,胡十娭毑起身讓路,看了看籮筐里的破書爛裳,伸手攔在門口,嘆道:“這些留著做什麼,娭毑不會少你們吃穿!”

    秀秀鼻子一酸,哽咽道:“家裡燒得只剩下這些,總得留點什麼有個念想。”

    胡十娭毑笑道:“傻妹子,人生一世,沒有什麼比命更重要,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們有這個挑東西回來的勁頭,還不如把路早點挖通,是不?”

    劉明翰滿臉尷尬,把東西挑進去就找了鐵剷出來,從街口開始往這邊拓寬道路,把磚石瓦礫清走,小滿一會也扛著鋤頭出來了,薛君山躍躍欲試,剛想進去找工具,一輛吉普車氣勢洶洶而來,正停在家門口,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兩人衝下來叫道:“薛君山,張主席有請!”

    這一天終於來了,胡十娭毑第一個醒悟過來,顫巍巍地去撿菜刀,薛君山連忙扶住她,壓低聲音道:“娭毑,莫慌,肯定沒事!”

    說完,他把胡十娭毑往秀秀那邊一推,大步流星跟兩人上了車。

    湘湘追到門口,只看到一縷黑煙,愣在當場。胡十娭毑往台階上一坐,一下下打在大腿上,絕望地嗚咽。幾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根本不知道何時湘君出來,湘湘猛一回頭,只撈到一絲散落的長髮,就聽到一聲悶響。

    幸虧身後有梧桐樹擋著,湘君後腦撞在樹上,一下坐在地上,滿臉悽惶,湘湘撲通跪在她身邊,強忍嚎啕痛哭的衝動,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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