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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者竟是薛君山的頂頭上司徐權,不用說也知道,出了這種事情,長沙大小官員一個也跑不掉,他滿腔抱負,還想在同鄉兼同學張治中的手下大幹一場,沒想到在長沙待了才一年左右就出了這種事情,前途毀了,項上人頭能不能保住還是問題。

    看到長沙城的慘狀,他再不敢存任何僥倖心理,三十六計,唯有走為上。

    見薛君山家人仍然沒走,徐權心裡莫名有幾分感慨,對此人多了分佩服。也怪不得他有成見,薛君山黑手之名早已上下皆知,這種人他雖然看不上,在這混亂的局勢下卻不得不重用,長沙各級官員派系複雜,內鬥激烈,唯有薛君山有辦法左右逢源,用非常手段辦好事情。

    事已至此,說什麼也沒用了,徐權嘆了又嘆,強笑道:“娭毑,您孫女婿在不在?”

    聽到聲音,薛君山擦著頭髮上的水走出來,見胡十娭毑正和徐權對峙,又好氣又好笑,還沒來由生出幾分心酸,沉聲道:“徐處長,現在怎麼辦?”

    徐權滿臉黯然,擺擺手道:“不要再叫我徐處長,我是來辭行的,多謝你們一家的招待,多謝娭毑的肉丸子,這輩子只怕吃不上了!”

    胡十娭毑知道他沒有惡意,終於把刀放下,還是不肯讓他進門,冷冷道:“你們自己作孽,活該!人命關天的事情,你們想怎樣就怎樣,老百姓的命就不值錢,你們的命就金貴,你有本事不要跑,看看那叫蔣么子(蔣某人)的傢伙有沒有辦法收拾你們!”  

    兩人都被說得抬不起頭,徐權輕咳一聲,正色道:“薛副處長,我來就是想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起火前我出去躲了一下,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

    薛君山驟然失色,冷笑道:“焚城計劃都是你們制定的,車輛是你們扣的,電話是你們拆的,交通是你們控制的,你現在竟然來問我?”

    那一刻,一縷陽光突破濃煙密布的天空,投射到三人的眸中,轉瞬即逝。火光中,濃煙滾滾,直衝九霄,嗆人的風送來人們的哭聲和咒罵,徐權突然失去了探究的勇氣,默默轉身離開。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濃煙滾滾中,薛君山苦笑道:“娭毑,閻王要人三更死,不會留我到五更,你暫且放寬心,我還有一家人要養,沒這麼容易倒。徐權走了也好,正好讓我大展拳腳!”

    湘君捧著一大碗飯過來,薛君山三兩口扒拉完,換了套暫新的軍裝,正要出門,聽胡十娭毑一聲大叫,出來一看,只見胡劉氏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放著一床黑糊糊的鋪蓋,昏迷不醒的劉明翰正靠在上頭,而頭髮焦黃,滿身黑灰的劉秀秀在一旁扶著他,一聲聲叫著哥哥,泣不成聲。

    薛君山暗道不妙,連忙把劉明翰背到小滿的房間,胡劉氏精疲力竭,當即癱倒在地,哀哀哭泣:“到底做的什麼孽啊,崽(兒子)啊,姆媽對不起你……”  

    不等眾人詢問,秀秀用顫抖的聲音說明了情況,原來,他們正在睡覺,街道兩頭突然起火,把人堵在裡頭燒,整條街燒得精光,劉明翰為了救她嗆著了,一跑出火場就昏了過去。

    胡十娭毑端來水,撩起袖子準備救人,一邊把薛君山直往外推,正色道:“你快去做事,將功折罪!”

    薛君山默默走出來,摸了摸沾滿黑灰的獅子,突然有四顧茫然之感,一屁股坐在台階上,身後,有人輕柔地將他扶起來,一字一頓道:“能救一個算一個,快去吧!”

    薛君山輕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一走就是三天三夜。

    白塘村以最大的白塘為名,四面環山,土地就在一個個山谷間,近半數屬於胡家所

    有,胡家祖屋靠山面水而建,祠堂正對白塘,兩側分布著高矮樣式都差不多的房屋,祠堂旁邊那棟就是胡大爹一家人所居住。

    胡大爹那代兄弟四人,胡十爹是最小的一個,老三和老四是雙胞胎兄弟,老四七歲夭折,老三一直在外從商,隨著局勢動盪,逐步把生意移到長沙和湘潭,大多臨江建在碼頭旁邊,交通便利,生意十分紅火。

    盧溝橋事變那年,老三憂心過度而亡,生意交給胡家長字輩老大長泰打理。胡家雖然家大業大,人丁並不旺,長字輩只得五人,禍事連年,剩下的只有胡大爹的長泰和胡長寧兩人而已,老三兩個兒子一心致力革命,無意從商,都在馬日事變時丟了小命,這一脈只剩下一個十七歲的湘平,目前和胡大爹二十剛出頭的小兒子長庚一起跟隨長泰學做生意,瘋了的胡三娭毑則由胡大娭毑等婦人照顧。  

    胡大爹主事多年,屢屢白髮人送黑髮人,心灰意冷,對家中子子孫孫管得極其嚴格。不過,也由不得他不謹慎,胡三爹一脈的慘狀自不必說,胡長寧又不肯回來,胡大爹二兒子長安體弱多病,剛過世沒多久,留下不滿三歲的幼女,目前隨其母長住在外婆家,暗裡的原因卻是胡大爹重男輕女十分嚴重,除了雙胞胎中的湘湘,對家裡的女兒孫女向來沒什麼好臉色,規矩又嚴苛。大家也不討他嫌,一個個千方百計避得遠遠的,連他仍然在世的兩個妹妹說起他也是恨得牙根發癢,平素懶得來往。

    胡大爹的大孫子湘岳早年讀書時參加革命,北伐時犧牲,二孫子湘泉偷偷摸摸跑去參軍,家裡老的老小的小,真是舉步維艱。

    再者,國民黨走了共產黨又來,共產黨走了國民黨又來了,來來去去都是一筆糊塗帳,胡家卻丟了三個青年的命,留下一個瘋了的三娭毑,留下老人和堂客們流不盡的淚水,胡大爹一怒之下,嚴令胡家青年不得參軍,不得加入任何黨派,違者在宗族裡除名,免得殃及整個胡家。

    胡大爹為胡長寧一家準備的房子就在自家旁邊,所有家具都是新打的,且是他親自選的料,誠意十足,只是胡十娭毑太記仇,一點面子也不給,聽到湘水的回話,胡大爹一氣之下差點把所有家具都砸了。

    當年聽說胡長寧生了雙胞胎,最高興的要數胡大爹,胡家幾乎每一代都有雙胞胎,不過這一代生在胡十娭毑家,實在不好辦。就為了雙胞胎,胡大爹舍了面子,主動向胡十娭毑示好求和,硬脾氣的胡十娭毑一直不肯理會,直到胡大爹以祭祖為名派長泰來長沙接人,胡十娭毑才肯放行,可惜那時候雙胞胎已經七歲了,胡大爹錯過了兩人最好玩的時期,悔了多年。  

    胡大爹和胡十娭毑一樣,十分喜歡這對漂亮的雙胞胎,經常四處吹噓,簡直有些引以為豪的意味,村裡的人自然也耳熟能詳,聽說那對雙胞胎回來,來探望打聽的絡繹不絕,湘水也是一夜沒睡,硬撐著一一擋駕,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看到小叔長庚和湘平兩人匆匆從湘潭趕回來,交代一聲,輕手輕腳鑽進堂屋,隨便抓了件衣服蓋在胸口,朝旁邊的小床探頭看了一眼,脖子一縮,在小滿的床榻上倒頭便睡。

    眼睛剛剛合上,只聽一聲尖利的叫喊“救命”,湘水腦子裡一個激靈,一躍而起,小滿比他還要快,徑直跳到湘湘那張小床,連被子一起把她裹起來,湘湘臉色蒼白,滿頭冷汗,迷迷糊糊看著他,聲音低微得好似自言自語:“哥哥,我要回家。”

    長庚和湘平也急急沖了進來,小滿沖兩人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長庚年長几歲,在鋪子裡已能獨擋一面,到底做事老成些,從口袋裡摸出一瓶東西遞給小滿,壓低聲音道:“這是我從鋪子裡帶回來的安神定志丸,我想你們肯定用得著。”

    小滿把藥塞進她嘴裡,她還在恍惚,張口就吞了,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扣在小滿手腕,頭一歪又沉沉睡去。小滿把她的手掰開,引著三人來到堂屋,輕聲道:“堂哥,你有沒有聽到長沙的消息?”  

    長庚和湘平交換一個眼色,苦笑道:“你就別操心了,安生在這裡住著,爹爹好不容易等到你們,多陪陪他吧。”

    反正也沒什麼好消息,小滿自己先泄了氣,目測覺得長庚和湘平都比自己高,有些不服氣,站在兩人中間挺起胸膛,左看看右看看,長庚長年在外奔波,身體自然壯實,外表斯斯文文的湘平其實也不是好惹的,胸膛一挺,從身高和氣勢上完全把他打壓下去。長庚放下心來,嘿嘿直笑,在小滿肩膀拍了拍,把他和湘水重又推進房間,攬著湘平出門了。

    小滿和兩人久別重逢,還想多說兩句,湘水連忙拉住他,苦著臉道:“趕快睡飽,待會有你受的!”

    小滿仿佛又看到胡大爹拿著根水菸袋帶兩人四處逛,見人就笑眯眯地介紹:“這是我家十爹的孫伢子,雙胞胎吶,長得像不?”嘴巴一癟,乾脆利索地跳上床,一腳橫在湘水身上,呼呼大睡。

    長沙大火 第九章 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十六日

    喔喔的啼鳴驚醒了白塘村的平靜,山里霧氣裊裊,猶如仙境蓬萊。胡大娭毑第一個走出來,把滿頭白髮盤成髻,插上銀簪,趕走兩隻拼命搖尾巴的狗,顛著小腳走到隔壁,在窗戶邊聽了聽,沒發現動靜,掩嘴一笑,回頭走進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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