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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在忙什麼,非要到除夕才回家,你眼裡還有沒有我們!”胡長寧攙著胡劉氏下樓,飛快地迎上來,雖然嗔怪的話不少,那笑容可做不得半點假,在陽光下熠熠發光。
胡長寧把毛坨抱起來,滿臉自得道:“這孩子跟你小時候一樣聰明,簡直過目不忘。能教兩個這麼好的學生,還都是我自家的孩子,我真是不枉此生!”
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劉明翰滿腹話語堵在喉頭,跟著嘿嘿笑了兩聲。胡長寧拉著他頭也不回地招呼:“小滿,把桌子搬出來,我要跟你大哥下棋。泡點好茶出來,還有點心!”
顧清明和劉明翰不在。小滿一直是家裡的寵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今接連遭受打擊,再沒有過春節地興奮,嘟噥一聲“偏心”。坐在小板凳上托著下巴看天,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湘君把桌子搬出來,又在客廳門口設了一張大桌放茶水點心,來個有備無患。毛坨跟前跟後幫忙,胡長寧看得眼熱,再看自家那沒皮沒臉的小兒子,恨不得打死作數。
劉明翰知道他地心思,趕緊拉他下棋,兩人剛剛開始。顧清明和湘湘一前一後走出來,顧清明高高抱拳,呵呵笑道:“表兄。新年好啊!”
劉明翰連忙起身回禮,毛坨已經從客廳搬靠背椅出來。顧清明愛得不行。抱著他狠狠親了一口,回頭認認真真道:“堂客。照這個樣子生,生錯了我可不認帳!”
湘湘紅著臉瞪他,小滿正找不到人泄憤,嗤笑一聲:“她生得出來才有鬼,臉大屁股小,腦殼裡都是糙!”
湘湘也承襲了胡十的剽悍勁頭,二話不說,一拳頭砸了過去,小滿自知不妙,抱頭鼠竄,正碰上小秋挑著擔子進門,小秋看起來精瘦,小滿卻猶如撞上銅牆鐵壁,跌了個四腳朝天,引得大家鬨笑連連,胡長寧也悄然鬆了拳頭,無奈地苦笑:“小滿,你也快成親了,收斂一點,別一天到晚貓彈鬼跳!”
小滿今天委屈受夠了,出醜也出夠了,哭喪著臉幫小秋把擔子弄進來,小秋笑道:“家裡殺了豬,胡大爹要我挑了整整一隻過來,給大家拜年,還要我向湘湘姐和姐夫致謝,長庚小叔叔回來了,過兩天會來長沙拜年,湘平哥來信說到了重慶山洞,正在顧家住著,進行強化訓練,準備進陸軍大學。”
大家齊齊看向顧清明,他頗有幾分尷尬,下意識地揪揪毛坨肉嘟嘟地臉,訕笑道:“我也是剛得到消息,我父親十分感激胡家對我的照顧,找到了胡家那兩個孩子,知道他們在軍隊裡混得都不如意,詢問過他們的意見之後,父親安排長庚去桂林報考由中國航空委員會代招的飛行員,湘平則由父親帶在身邊,忘了說,我家在重慶山洞也有房產,離我家不遠就是陸軍大學。”
湘湘滿心感動,也有隱隱的驕傲,笑眯眯地走到他身邊逗毛坨玩,顧清明和她目光交接,皆是情意難掩,毛坨早就受不了別人把自己當玩具戲弄,跳下來跑出老遠,又捨不得一家人其樂融融地氣氛,蹲在一旁笑微微地看來看去。
胡長寧默默看著兩人,把感謝收了回去,在心中長長嘆息。不管學什麼,上了戰場,那兩個孩子只怕有去無回,謝他有何用!
眼見他們都有了大作為,小滿更加心裡不平衡,在樹下撓了半天頭,根本想不出來能大展拳腳的辦法,胡家只剩下自己一個,他們想盡辦法都會將自己留下來,頓時泄了氣,憤憤然道:“中國早就該建空軍,滿天都是小日本的飛機在飛,到處扔炸彈,真是可恨!”
聽到“飛機”兩個字,毛坨眼睛一亮,這才有了孩子特有的童稚笑容,搖頭晃腦念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拉粑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嗡嗡叫。”湘湘突然想到什麼,心頭一陣抽搐,正色道:“爸爸,跟你們學校的孩子講,不要撿飛機丟下來的餅乾和鋼筆,還有谷麥豆子什麼的,反正飛機丟下來的千萬碰不得!日本鬼子真不是人,竟然打細菌戰,這次在常德丟了一些帶病菌的東西,常德爆發了大規模地疫病,他們是想讓百姓死絕啊!你記得我那個同學金鳳嗎,她就在常德支援,許多家一轉眼就都死光了,火葬爐子燒都燒不過來,真是慘不忍睹!”
胡十早就出來,有心加入這歡樂的氛圍,聽了一會,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全身的力氣不知何時卸去,只得靠著牆站定,顫聲道:“你說地是不是發瘟?”
湘湘沉默下來,重重點頭,胡十搖頭長嘆:“作孽,作孽,他們會遭報應的……”喃喃念著,轉身走了,胡劉氏疾步上前,想攙她一把,慢慢推開她,苦笑道:“活了一輩子,我算是開眼了,丟炸彈算什麼,殺人放火算什麼,他們會遭報應地,我等著,我等著……”
第二章 民國三十一年二月十四日(3)
有鄉下送來的新鮮魚肉,今天的供品十分豐盛,擺了滿滿一大桌子。大家梳洗完,依次拜祭祖先,看著毛坨在薛君山遺像前長跪不起,一板一眼地叩拜,眾人無不掩面離開。
拜祭之後,年夜飯才算正式開始,大圓桌擺得滿滿當當,全都是親手打理。最中間是早上做好的扣肉,為了年年有餘,魚自然少不得,肉丸子擺在毛坨面前,他雖然正襟危坐,目光卻有些發直。
這種好日子,酒自然少不了,當兩瓶茅台上了桌,顧清明眼睛一亮,笑得嘴巴都合不攏,胡長寧笑道:“說來還得謝謝親家公,千里迢迢送來這種好酒。”
“還有那麼多布料首飾怎麼沒算!”胡劉氏嘆道:“小顧,你得空帶湘湘回去看看,老人家只有你一個兒子,不要光想著打仗,家人也要顧好啊!”
顧清明笑容僵在臉上,多年來漂泊在外,和父親家人聚少離多,他已經習慣,甚至極力想擺脫父親的束縛,卻忘記了老父膝下空虛,這種團圓的時候更是淒涼。今年本想帶湘湘回家,又怕父親手眼通天,藉故生事,將湘湘羈留下來要挾自己,真是左右為難。
湘湘拉拉他衣袖,他轉頭一笑,低聲道:“醜媳婦也要見公婆,不過我家規矩不少,我得好好教教你才行!”
湘湘臉頓時垮下來,將一大塊肥膩的扣肉夾到他碗裡,朝他得意地哼哼兩聲。
只要不是辣椒,一切都好說,顧清明按捺下愧疚之情。手立刻朝茅台伸去。
小滿搶過來給給大家斟滿酒,老人孩子誰都沒落下,胡十把最後一碗青菜端出來。秀秀幫她解了圍裙,推她坐下。劉明翰連忙為她放好碗筷,顯然累壞了,笑眯眯地看了一圈,話都說不出來。
胡長寧輕聲道:“姆媽,家裡這麼多幫手。你何必自己找罪受,以後這些事都是她們的,你好好歇氣吧!”
拿起酒杯,輕嘆一聲:“我現在是做一天算一天,做不動你再念我也不遲啊!”
“,你怎麼能自己喝!”顧清明連忙舉杯湊上來,胡長寧搖頭苦笑,起身高高舉杯道:“第一杯,要祭我的大女婿和兩個侄子。保家衛國,死得其所!”
“第二杯,要祭我的親家公。千里迢迢而來,與兒子一同赴死。何其壯哉!”
“第三杯。為我們早日把鬼子趕出中國!”
三杯下肚,顧清明意猶未盡。乾脆吆喝想喝酒地湊一塊,劉明翰積極響應,兩人一左一右湊到胡長寧身邊,小滿也躍躍欲試,只是早就滿臉通紅,被胡十趕走。
一貫沉穩冷靜的小秋也眼巴巴搬過來,一聲不吭連喝幾杯,臉不變色心不跳,還能加入他們的話題,侃侃而談。
小滿咋舌不已,也不敢湊這個熱鬧,稀里糊塗吃了一肚子東西,撐著腦袋看著四個酒鬼傻笑,湘湘正好無聊,把毛坨支使去泡茶過來撩撥他,吃吃笑道:“你地木腦殼什麼時候開竅了,突然想起來要成親?”
秀秀的筷子啪地掉下來,劉明翰深深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小滿,你可別欺負細妹子,她是給你做堂客,不是好耍地!”經過一番商量,胡十把好日子選在四月初八,也就是雙胞胎二十歲生日的那天,大家都在扳著手指頭算日子,都盼著早早綁住這個混世魔王。
小滿打個飽嗝,看著面前那亮晶晶的眼睛嘿嘿直笑:“我不成親行嗎,大家都走了,都去報效國家,剩下我孤伶伶一個人被幾位老人家當廢物養,我知道,你們怕胡家絕後,我就天天播種,一下子生他十個八個,根本死不完……”
“啪!”一聲清亮的巴掌聲後,小滿愣在當場,秀秀捧著臉沖了出去,劉明翰兩步就跨過來,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拳頭緊握,身體因為太過壓抑什麼而微微顫抖,湘湘自己打了小滿一巴掌就滿心悔恨,看到劉明翰這個陣勢,心裡有些發憷,抱著他地手臂不肯放,毛坨也衝過來,拉著小滿的手往後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