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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湘一個個戒指扒拉下來捧在手心。靠在他肩膀無聲哭泣,小滿揉揉她的發,強笑道:“哭什麼吶。以後當護士啦,救死扶傷。真好啊!”
“那些兵。有地比我們還小……”湘湘幾乎將下唇咬出血來,泣不成聲道:“根本不是什麼熱血報國。好多人是為了吃飽飯當兵,還有人是被拉壯丁抓來的,一個地方來幾百個,剩下地頂多十幾個。什麼救死扶傷,缺醫少藥,哪裡能救,都是聽天由命,醫院裡死的人更多……還有好多長官剋扣糧餉,士兵根本吃不飽飯,瘦骨嶙峋,真是慘不忍睹。大家餓著肚子打仗,怎麼能打贏,這場仗怎麼打啊!”小滿心頭一緊,真不知道該怎麼勸慰,他跟著薛君山見識得多,這些事也司空見慣,軍中弊端確實很多,遠沒有報紙電台吹噓的那麼厲害,顧清明去年好不容易接觸到實質性的東西,整個成了爆發邊緣的獅子,在司令部找不到人發泄,竟然開車去湘潭堵他,倒霉地他成了出氣筒,眼睜睜看著顧清明拍壞了兩張桌子,打碎無數杯碟。沒想到這次之後,胡大爹真正看上了這個孫女婿,極力要他邀請顧清明到家裡玩,他哪裡敢去捋虎鬚,反正顧清明為了爭表現忙得一塌糊塗,整天撲在前沿陣地,倒是小穆因為瘦小留下來,經常打著顧清明的旗號去胡家騙吃騙喝。
和顧清明一樣,湘湘滿懷熱情而去,看到真實的一面,有這種表現也不出奇,他突然有些後悔,以前真的把她保護得太好,以至於她養出這個彆扭脾氣,一來和顧清明兩人好事多磨,二來根本不能面對殘酷的現實。
然而,他突然想起那年中秋的一幕幕,又對自己的想法產生懷疑,腦子裡一團混亂,愣怔無語。
趁他走神,湘湘將鼻涕眼淚全擦到他肩膀,竊笑連連,毫不客氣地將金戒指全部塞進貼身的兜里,大大咧咧道:“雖然我不在家,以後有好事不准忘了我!”
小滿咧嘴一笑,終於放下心來,頗為得意地在心裡嘀咕:到底是自己的妹子,比起那顧清明心理要強悍許多,真是白為她操那麼多心!
湘湘仿佛看出他地心思,低頭輕聲道:“既然是我自己選的路,是錯是對都要走下去,你好好做生意,以後一家老小就靠你了小滿胸膛一挺,立刻開始顯擺:“大爹爹經常誇我,說我是奇才,算盤珠子撥得快,腦子轉得更快,湘潭的米鋪子我經營得幾好吶!”
湘湘正要好好損他一頓,一抬頭,和湘君幽幽地目光對個正著,心不由得一陣收緊,湘君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面容蒼白憔悴,髮鬢已經染上銀絲,這哪裡是她那美麗如花的大姐,明明是一個老嫗。
“大姐,跟我們聊天吧!”湘湘擠出笑容,起身用最輕柔地聲音喚她。
湘君長久以來都喜歡待在自己房間,甚至連飯也要送進去,這一年來小滿見她地次數寥寥無幾,看到她的眼神,猛然醒悟到哪裡不對,心頭狂跳不已,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身邊,克制住全身地顫抖,慢慢伸手搭在她肩膀,如小時候般哼哼唧唧道:“大姐,坐吧!”
不由分說,他把湘君按在藤椅上,下意識看向湘湘,見她還在發傻,狠狠瞪她一眼,就勢蹲在湘君身邊,仰著臉柔聲道:“大姐,別擔心,姐夫這次一定能打勝仗!”
湘君摸摸他的發,嘴角很努力地勾了勾,卻在半途掉落下來,使得唇角的紋路更難遮掩,湘湘在一旁清清楚楚看到,幾乎痛哭失聲,也湊到她身邊跪下來,拉著她的手輕輕地蹭,希望能讓她得到安撫。
湘君左看看右看看,死水一般的眸中終於有了漣漪,小滿證實了猜測,只覺一顆心沉沉墜下來,不敢讓她開口,嬉笑道:“大姐,我在老家學了好多好玩的歌謠,我唱給你聽啊!”
他熟門熟路從湘湘柜子里翻出一條紗巾,捏出蘭花指搖搖擺擺唱道:
湘潭伢子找妹坨,
天涯海角來吆喝。
誰家有女趕快嫁,
早做堂客早成婆。
他眼珠子一轉,將紗巾包住頭,扭扭腰身,繼續唱道:
小滿哥我也找妹坨,根本不用來吆喝,我家的妹坨個個好,哦嚯哦嚯……
湘潭人是些寶,口裡全是糙,此糙是好糙,嚼嚼成了張果老,哦嚯哦嚯……
檳榔蒂子苦又苦,湘湘是個二百五……
第五章 民國三十年九月十九日(3)
漸漸地,院中站的人越來越多,胡長寧和胡劉氏都回來了,歲月不饒人,何況是在戰火紛飛中,胡長寧兩鬢斑白,比起兩年前似乎要老了十歲不止,而胡劉氏還是一團和氣的樣子,只是遠沒有以前的豐腴,臉色蠟黃,似剛剛大病一場。
湘水帶著玲玲和小秋也回來了,鄉里伙食好,小秋長得十分壯實,肩膀寬胸膛挺,比湘水還要高一個頭,眉眼間一派淡定從容,小小年紀就有了美男子的派頭。而玲玲面容十分俊秀,在鄉里勞作鍛鍊出了一副好身板,看起來倒比秀秀還要大一些。
小陳也來了,再不是以前那見人就點頭哈腰的模樣,衣服換了呢子的好料子,腰杆也挺得筆直,禮物竟然是派人用籮筐挑過來。
秀秀倒沒怎麼長高,只是身上豐腴了許多,有了少女的玲瓏的線條,這樣一看,果然眉眼裡有幾分胡劉氏的影子,溫婉而美麗動人。
秀秀緊緊拉著毛坨的手,不讓他去湘湘房間湊熱鬧,毛坨眼巴巴掃過眾人,選擇了最好說話的胡長寧,輕輕喚了他一聲,胡長寧傾身將他抱起來,毛坨摟著他的脖子很嚴肅地嘆道:“太幼稚了!”
這話可不就是胡長寧教的,他微微一笑,對那彩衣娛親的幼稚小子用力搖頭。
小秋和玲玲悵然一笑,交換一個眼色,徑直走到薛父面前磕頭,薛父頗覺對不住他們,臉色有些訕訕的,寒暄兩句,轉身挪到梧桐樹下坐下來抽菸。遙遙看著湘湘他們這方,目光閃爍不定。
胡十扶著牆慢騰騰走出來,才露出個臉。小陳立刻疾步上前扶住她,笑眯眯道:“給您老人家拜壽啦!”說著。從懷裡掏出個玉鐲子要為她戴上,胡十哪裡肯受,推讓一番,小陳撲通跪下來,哽咽道:“。我也不跟您老人家繞圈子,今天我是來求親的。我都三十歲了,大家都說三十而立,可我父母都沒了,沒人為我做主,薛大哥答應幫我,可他軍務繁忙,一直拖到現在。,您老人家可憐可憐我。我喜歡秀秀好多年了,您就為我們做這個主吧,我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您老人家!”
胡十吃了一驚。定定看向秀秀,秀秀卻似置身事外。目不轉睛地看著小滿的方向。胡十在心中嘆了又嘆,搖頭道:“陳伢子。不是不為你做主,秀秀跟小滿早就定親了,這次湘湘回來正好準備把事情辦了,你也算來得巧,順便喝了喜酒再回去吧!”
小陳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癱坐在地,小滿滿頭大汗衝出來,嘻嘻哈哈道:“陳哥,我堂客又瘦又不好看,肯定生不出大胖小子,你別浪費時間了,趕快去找個大屁股女人,包準你兩年抱
“閉嘴!”胡十厲聲道:“你多大地人了,還沒胡鬧夠嗎!小陳是個好伢子,比你靠得住,你要不是我孫伢子,我會把這麼好的秀秀妹子嫁給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陳低低嗚咽,恭恭敬敬給胡十磕了三個響頭,將禮物留下來,離開時始終沒有直起腰來。
秀秀滿臉血色頓失,死死咬住下唇,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胡劉氏將她輕輕抱住,正色道:“小滿,我們不逼你,你也不要得寸進尺!趁湘湘回來,趕緊把事情辦了,辦酒地東西已經準備好了,秀秀是自家人,又是非常時期,一切從簡,先把秀秀的名分定下來,你再慢慢去玩!”
小滿把求救地目光投向胡長寧,見他低頭沉默不語,跺腳道:“長幼有序,湘湘還沒嫁人,哪裡輪得到我!”
秀秀再也忍不住了,在胡劉氏懷裡輕聲哭泣,小滿撓撓後腦勺,也覺得這個藉口十分蹩腳,回頭看看湘湘和湘君,只是這回連最好的同盟軍湘湘也倒戈相向,低聲道:“小滿,別鬧了!”
小滿只覺憋屈,憤憤道:“我哪裡在鬧,你自己都說婚姻自主,和顧大哥鬧了幾年,輪到我怎麼就不成!”他轉身指著胡長寧道:“爸爸,你自己讀了那麼多書,什麼道理都懂,為什麼還要給我養童養媳!還有跟姆媽,我跟秀秀做兄妹做得好好的,你們老是跟秀秀灌輸這種觀念,害得她根本不敢談戀愛,你們哪裡是幫她,明明是害了她一生!”
話音未落,只聽秀秀一聲慘叫,胡劉氏軟倒在地,胡十二話不說,顫巍巍地去摸雞毛撣子,只是身體不如以前,沒等雞毛撣子到手就被胡長寧搶了過去,胡長寧怒目圓睜,將小滿摁在窗台死命地抽,小滿抱著頭也不知道閃避,不停嗚咽道:“你們根本不講道理,你們根本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