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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受到他的悲憤和痛苦,小滿也滿心激動。用力點頭,顧清明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猶如行動不便的老人。一點點將目光挪到湘湘身上,又迅速調轉。深深看向小滿,仿佛在評判他地分量。

    小滿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大氣也不敢喘,顧清明慢慢將手探進懷裡,摸了許久之後才摸出一把木殼槍。無比鄭重地放進他手裡,垂下頭來,用無比冷硬的聲音道:“小滿,以後的事,不用我教你了吧!”

    小滿這才知道他讓小穆百忙之中教自己打槍地意思,猶如捧著一個絕世珍寶,滿心歡喜,又如同捧了一個炸彈,無比恐慌。

    湘湘怔怔看了一會。嘴角扯了扯,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斬釘截鐵道:“你要是不回來。我就不讓孩子認你!”

    顧清明哈哈大笑,笑得眸中水花翻滾。還朝她調皮地擠擠眼。“別犟啦,你要是捨得不認我。只怕咱們連孩子都沒有呢!”

    他猛一低頭,將一大顆淚收入袖口,嘿嘿笑道:“Darlin,我突然覺得蘇鐵那小子還不錯呢。”

    湘湘臉一沉,只覺他幾近諂媚地笑臉無比刺眼,掉頭就走,很快拎著自己的行李出來,小滿嬉皮笑臉接了過去,連跑帶顛走了,讓兩人說說悄悄話。  

    分別到了眼前,無數的話要說,卻無人能開口,湘湘摸了摸腹部,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柔聲道:“想好名字沒?”

    “想好了,堂客大人吩咐,小的哪裡敢不從!”顧清明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叫念親吧,讓他永遠記得長沙地親人!”

    湘湘還有滿腹話要說,一轉頭,他已經出去叮囑小滿各項事宜,不知哪裡來的脾氣,咬著唇就往外沖,也不再招呼他,徑直上了車催促小滿。

    小滿哪裡能搞清楚兩人之間的波瀾,左看看右看看,撓撓頭,歪歪嘴,眨眨眼,顧清明樂了,一巴掌拍過去,將他一下子拍懵過去,笑容滿面地轉身上了自己的車,又引來湘湘好一陣痛罵。

    兩輛車同時啟動,朝完全不同的方向行駛,街道明明十分鐘就可以走完,兩輛車卻猶如蝸牛漫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然而,仍然是兩個不同的方向,不同的目的地,不得不漸行漸遠。

    眼看到了轉角,顧清明拍拍小穆的肩膀,顫聲道:“快點,軍部還有事!”

    那輛車以慢得不可思議地速度轉了彎,終於在兩人的視線里消失無蹤,小穆卻還是沒有踩油門,趴在方向盤上,渾身劇烈顫抖,低聲嚎哭。顧清明抹了把臉,扯著嗓子喝道:“我堂客走了,我都沒哭,你小子什麼意思!”  

    其實,只有短短一些話而已,小穆卻似乎用了全身最後的力氣,而且是斷斷續續說出來。

    “老哥,湘君姐沒了,上次張營長閒談時提起一個巾幗英雄,記得不,那個引開鬼子派人去報信地巾幗英雄,就是她,就是她啊……小滿不敢說,一句都不敢說,湘湘一張臉白得快成鬼了,他不敢說,天天往外跑……”

    顧清明悶吼一聲,打開車門沖了出去,瘋狂地跑到那頭的轉角,對著他們消失地方向悵然遠望,心臟一陣一陣縮緊。

    一輛車風馳電掣而來,帶著塵土在他身邊停下,軍後勤部部長衝下來急吼吼道:“快快快,委員長剛剛打了電話給軍長,這次總算重視了一回,竟派了後勤部長余飛鵬來衡陽處理補給事宜!你面子大,趕快帶人去附近兵站探探底,別讓他們藏私,咱們這次要通通把他們搜刮乾淨,看誰還敢管咱們要條子,一群王

    顧清明二話不說,立刻應下,朝自己地車狂奔而去,後勤部長扶著帽子大叫:“不要急,不要急,你先送你妻子……”

    他的聲音很快隱沒在汽車聲里,小穆早已擦乾眼淚,挺直了胸膛整裝待命,神情前所未有地肅然,仿佛出征的勇士。待他上了車,小穆欲言又止,迅速踩下油門,離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第十章 民國三十三年六月十八日(3)

    離開顧清明的視線,湘湘的怒容轉瞬沒了蹤影,只是臉色更白,神情更顯恍惚,那,並不是活人應有的顏色,連司機都抿著嘴反覆觀察,生怕她出什麼狀況。

    小滿似乎預感到什麼危機降臨,悄然縮了縮,瞥了她一眼又一眼,不得不承認,歲月和戰火摧殘容顏,她已經不是自己花朵般的姐妹,臉頰深深凹陷,眸中死水一般沉靜,下巴從未這麼尖過,像掛在屋檐的冰棱。

    他看向她絞纏的十指,不由得一陣烈火燒心,那跟雞爪子有什麼區別,這個姓顧的果然不時東西,根本沒把她照顧好,幸虧自己來了!

    他衝著窗外努力活動活動面部肌肉,轉頭沖她擠出笑臉,小心翼翼戳她的手背,見她沒反應,頗為喪氣,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重新跟自己的手比較,將嘴巴癟了又癟,恨不得將自己身上的肉換給她。

    湘湘輕輕抽出手,幽幽道:“說吧,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小滿乾笑兩聲,突然覺得自己的聲音無比刺耳,連忙緊緊閉上嘴,將臉上的肌肉拼命揉,明明很想繼續笑,笑得自然一些,一聲嗚咽卻從心底最深處衝出,泄露了他的秘密。  

    湘湘將十指又絞起來,一字一頓道:“別瞞我了,你不是能瞞事情的人,你越這樣,我越難受。說吧,這次是還是姆媽,姆媽身體不行了,我看就這兩年的事情,我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小滿脆弱的心臟已經不能接受另一個壞消息,某位臟器驟然收緊,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捂在胸口那個位置,愣怔無語。

    湘湘目露憂色,慢慢鬆開手,強自鎮定心神為他按摩,小滿回過神來,早已忘了要說什麼,顧左右而言他,“孩子叫什麼?猜猜是伢子妹子?”

    “念親,念著我們長沙的親人!”湘湘回過神來,撫摸著仍然不太凸出的腹部,露出焦灼之色,她何嘗不知道一直在醫院忙,十分疲累,且飲食不定,這個孩子能否保住還是問題,可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兩家一直盼著的孩子,她豁出命也要保下來!

    機場遙遙在望,她輕輕吁了口氣,克制著自心中發出的顫抖,極小心地護在腹部,試探著開口,“是不是大姐沒了?”

    小滿被問個措手不及,淚水猶如滔滔洪水,猛地衝垮了苦心鑄就的堤壩。湘湘已然明白過來,只覺得渾身發冷,更加用力地抱在腹部,一口咬在唇上,讓血腥喚醒自己。  

    因為醒著,才更加痛。

    小滿也知道壞了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車沒停穩就將她抱下來,急急道:“你怎麼樣,有沒有事,你說話啊!”

    湘湘顫巍巍指著機場,將頭頹然靠在他肩膀,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別讓他擔心,快走!”

    “夫人,要不要回去找醫生瞧瞧?”司機在一旁手足無措,小滿惡狠狠瞪住他,“別跟姓顧那傢伙說,小心我斃了你!”

    有槍在身,到底底氣足些,他挺了挺胸膛,將幾近昏迷的湘湘抱穩了些,拔腿朝機場狂奔而去。

    司機連忙跟了上去,心中不住地念“阿彌陀佛”。

    第十一章  民國三十三年七月十一日(1)

    天氣無比悶熱,毛坨在鄉下住了很久,根本不用看天就知道今天要下雨,一溜煙跑進側屋,氣喘吁吁地搬鬥笠蓑衣,胡大爹正好從外面回來,繞進來一看,抄起長長的菸袋敲他屁股,笑道:“瞧你,糊塗了吧,人家蘇醫生是城裡人,哪裡用得慣這種東西,快去跟你大拿傘!”  

    毛坨摸摸屁股,到底還是拿著一雙木屐出來架在門檻上,轉頭去找胡大,卻見胡大正和胡十坐在窗邊說悄悄話,正想嬉皮笑臉湊上去聽,看到兩人不約而同抹淚,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什麼也沒拿慢慢走出來。

    出來時,胡大爹正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菸,似乎在跟誰生悶氣,滿臉糾結的紋路。而蘇鐵已經戴上斗笠,換了雙糙鞋,毛坨小心翼翼地抱著柱子偷窺,從他青黑的臉色感覺出不同尋常的意味,更是大氣也不敢出。

    看出小傢伙的畏怯,蘇鐵放下心事,摸摸他的頭,輕笑道:“怎麼,又想跟我出門,這次可不能帶你去。”

    毛坨齜牙咧嘴地笑,就勢蹲在他腳邊,為他整理褲腳,笑容一下子沒了影子。

    蘇鐵沒來由地心酸,自從這個孩子孤伶伶回來,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無人分得出心理會他,孩子一天天瘦下來,也一天天更加黏自己,仿佛自己成了他救命的稻糙。

    他理解大家,卻怕這個早慧的孩子由此毀掉。他仍然記得,兩人走的那天,大家都樂呵呵地交代,讓孩子照顧母親。如今母親永逝,大家驟然冷淡下來,孩子幼小的心靈要承受怎樣的壓力和痛苦。不言自明。

    蘇鐵下意識看向胡大爹,卻見對方也在看自己。煙霧迷濛中,那雙眸地淚花如此明顯,幾乎讓人忘記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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