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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長寧黯然道:“能不能去樊西巷那裡去接兩個人?”
“走吧!”那人接過胡長寧手裡的箱子,大步流星往外走,湘湘突然訥訥道:“還有盛承志和他爸爸吶!”
那人腳步一頓,冷冷道:“小姐,現在車子緊張,我們只撥得出兩台,剛好坐你們一家!”
胡劉氏“啊”了一聲,突然捂著臉嚶嚶哭泣,胡十娭毑把小平安塞到湘君手裡,轉頭就往家裡走,一字一頓道:“你們擠一擠剛好,把明翰和秀秀接上吧!”
湘君輕嘆一聲,把小平安放到胡長寧手裡,過去扶住胡十娭毑,頭也不回道:“我要等君山,本來也沒打算走。”
小平安連連被人“拋棄”,嗚嗚直哭,胡長寧和胡劉氏交換一個眼色,苦笑一聲,對那人抱拳道:“這位兄弟,我們也不走了,人老了,跑來跑去沒意思,麻煩你們把幾個孩子送走吧。”
那人怒道:“你們到底怎麼回事,我們一天要送那麼多人,沒你們這麼囉嗦的,馬上要戒嚴,再不走就等死吧!”
小滿突然笑起來,“大哥,你們先去送別人吧,反正鬼子還遠,我們明天走也行啊!”
那人冷哼一聲,掉頭就走,胡長寧正要叫回來,小滿擋在他面前,以從未有過的鄭重低聲道:“爸爸,你莫趕我走,我是你的崽(兒子),你們有什麼事我在外頭也會一世良心不安!”
胡長寧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兒子,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拖曳著腳步走到客廳,給盛家撥電話,盛老闆也收到風聲,不過他們家是建在街上,本來就有了防火措施,風火牆建得很高很紮實,家裡還有井,起火也不怕。
盛老闆反過來安慰胡長寧,要他們到八角亭去避難,胡長寧又和他商量了一下兩個孩子的婚事,局勢不等人,明天就約一起吃頓飯,當作兩人的結婚宴。
胡長寧本想讓小滿把嫁妝送過去,盛老闆堅決不要,說薛君山在送兩人出國的事情上出了大力,明天成了親就馬上送走兩人,東西太多也是累贅。
盛老闆是個精細人,早就打聽出小滿是個浪蕩子,怕他在外頭胡天胡地,把兒子帶壞了,私心裡也不希望小滿跟著,聽說小滿要留下來,打了幾個哈哈應付過去,還很有興致地把明天的菜式定下來。
胡長寧哪裡忍心打斷,默默聽他說完掛斷,把電話拿在手裡發了老大一會呆,小滿把電話接過去掛好,嘻嘻笑道:“爺(ya)老子,捨不得寶貝女啊,我反正跟她長得差不多,以後我把頭髮留長就是妹子了!”
胡長寧劈頭打下去,斥罵道:“死伢子,我只生了你一個帶把的,想做妹子,打死你!”
反正事已至此,擔心也沒什麼用,湘湘突然想開了,撲哧笑出聲來,一個勁往胡劉氏身邊湊,把“姆媽”兩個字叫得纏綿婉轉,餘韻悠長,小滿不甘示弱,也湊上來想爭寵,到底一個大男人叫不出來,惱羞成怒,以猛虎下山之勢猛撲過去,和湘湘戰成一團。
兩人都是花拳繡腿,只是嚷嚷得厲害,大家都跑到客廳里來看熱鬧,小平安也想加入,在旁邊繞來繞去,急得嗷嗷直叫。
胡十娭毑第一次覺得兩人的打鬧如此好笑,也不去拉平安,默默坐到一旁的小凳上,在笑聲中微微低頭,讓一大顆淚沒入塵土。
雖然表面笑容如常,其實誰心裡也沒底,誰也不想離開家人,大家都聚在客廳,胡長寧很有興致地把小平安抱在懷裡講故事,小平安聽不出個所以然,沒坐一會就坐不住了,伸著小手要湘湘抱,到湘湘懷裡老實了一點,玩著她脖子上的項鍊,一會就昏昏欲睡。
湘君又接了個電話,薛君山只說了一句,“我收到命令,應該是明天早晨的事情,今天晚上你們三姐弟輪班守著,一是注意聽警報,二是看天心閣方向的動靜!”
湘君把小平安送到房間睡下,去泡了一壺香噴噴的龍井過來,把箱子排在門口,幾人看著她的動作,愣怔無語。
良久,胡劉氏突然幽幽嘆道:“不知道明翰和秀秀他們怎樣了。”
胡十娭毑仿佛在跟自己慪氣,垂著頭悶悶道:“這次一定要把他的事情辦好,要不然死都不安心!”
“娭毑!”湘湘和小滿同時發出抗議,胡十娭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朝兩人擺擺手,搖搖晃晃進了房間,不過並沒有關門。
客廳的落地鍾滴答滴答,眾人度日如年,誰也不想開口。湘湘老實不客氣地把小滿的大腿撥弄過來,舒舒服服枕著睡覺,小滿也不跟她計較,將她的長髮繞在指間,思緒不知不覺飄遠,滿臉哀傷。
緊張了一天,湘湘很快沉沉入睡,湘君拿了件棉袍過來給她蓋上,小滿輕聲道:“爸爸,湘湘明天還是後天走?”
“明天,吃完飯就走!”胡長寧的話一出,發現所有人都變了臉色,忙笑道:“這是喜事,明天不准哭哭啼啼,省得她放不下!”
小滿點頭道:“我一個人去送就好,明天順便把明哥和秀秀接過來,一家人在一起也放心些!”
眾人又沉默下來,小滿察覺有些不妥,低頭一看,才發現早已睡去的湘湘眼角濕漉漉的,心頭一陣揪疼,以無比輕柔的手勢遮住她的眼睛。
知道是明天早晨的事情,湘君不敢說放心,倒是偷偷鬆了口氣,一直提心弔膽,如今塵埃落定,已經非走不可,能跟家人在一起團聚,能躲一時也算老天有眼。
她突然想起和薛君山的洞房花燭夜,他脫了衣裳,壯碩的身上滿布傷痕,最深的那道在胸口,襯得他一張黑臉更顯得猙獰。
她縮成一團,瑟瑟發抖,薛君山笑不可抑,突然抓過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道深深的傷痕上,一字一頓道:“你以後好好跟我過日子,我不會虧待你們!”
明明面孔那麼猙獰,對她說話卻如同孩童,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仿佛最初的巧取豪奪只是一場夢,她這從未遇過這樣的男人,止不住地戰慄,被他粗魯地壓在身下,卻在疼痛中清醒。
這個恐怖的男人,將是自己共處一生的人,那一刻,她只有滿心的絕望,如果不是怕再次連累家人,她甚至想一死了之。
然而,他果然做到了!他包攬下所有吃穿用度,把她的親人當成自己的親人,傾盡所有為湘湘和小滿鋪平道路,卻從未想過自己。
他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卻慢慢了解,他十二三歲出來闖蕩,為漢壽的老父親不容,深深期待一個家,當初的偶遇,就成了引發一切的契機。
她爬上樓,默默看著南方的天空,此時此刻,那方墨色沉沉,平靜如常。
趕快給他生個妹子吧!想到這,她仰著頭,突然輕柔微笑。
長沙大火 第八章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三日
“當……當……”鐘聲猶如重錘,敲在心上疼痛難忍。湘君在藤椅上迷糊睡去,感覺到有人走近,一躍而起,倒是把拿著薄被的胡劉氏嚇得愣在當場。
良久,兩人相視而笑,同時看向南方的天空,天心閣那方一片沉寂,不知從何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讓人毛骨悚然。
一會,湘湘和小滿一人端了一碗醪糟蛋上來,兩人也覺飢腸轆轆,接過來一口氣吃個底朝天,讚不絕口。
湘湘再沒有以前的鋒芒畢露和可憐兮兮,笑得無比溫柔,仿佛一夜之間長大,小滿把空碗接過去下樓,讓三個女人說說悄悄話。然而,該說的都已經說清楚,離別在即,萬千語言也道不盡心中的不舍,唯有把親人的面容刻在腦海之中,若是不能再會,也要在有生之年,仔細回味。
“妹子,你在外面……”胡劉氏終於忍不住,剛開了個頭就已泣不成聲。
小滿又摸到樓上來,遠遠看到胡劉氏在哭泣,有心插科打諢,只是心上喉頭堵得滿滿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感覺到一絲異常的光亮,他心頭咯噔一聲,脫口而出道:“起火了!”
三人茫茫然看向天心閣方向,那方的天空果然一片通紅,湘君慘叫一聲,死死抓住湘湘的手腕,一聲聲問道:“你聽到警報沒有,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在湘湘和胡劉氏搖頭的當兒,小滿已經沖了下去,低吼一聲,抱住小平安就跑,胡十娭毑立刻顛顛地追了出來,胡長寧也聽到湘君的慘叫,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股腦抱起三個箱子衝出來,三個女人也跑下來,一家家敲門報信。
這條街的人都是非同尋常之輩,自然有能力跑,整條街也只剩下四五家而已,大家驚魂未定擠在街口,只見四面八方都是火光沖天,整個長沙如同白晝,即使想逃一時間也不知道能去哪裡。
許多人祖祖輩輩生活在長沙,捨不得祖宗傳下的家業,城裡還有許多人沒走,人們面對大火束手無策,哭聲震天,罵聲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