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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哲已經年紀不輕,已經二十八歲。被廢的藉口是中書令裴炎引起的。中宗要使岳父官居侍中。裴炎反對。君臣爭論起來。
中宗說:「我乃當今天子,你不要忘記。我若把天下讓給他坐,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這句話本是一時憤怒脫口而出的,這就是武后廢中宗的理由。年輕的皇帝還不知道自己身處險境,如同草原上吃草的小鹿,信步走近了藏有母獅子的叢莽。武后這個母獅子閃電一般,一跳而起,撲在自己親生兒子身上,兇惡得令人魂驚魄喪。
武后已經和裴炎商議妥當,告訴了她的做法。裴炎並非齊國公長孫無忌,也許是已然認清武后的性格,知道反對武后,並無用處,自然遵命而行。武后又與禁衛軍的將軍規定妥當。在二月五日早晨,侍衛遍布宮廷。百官早晨照常上朝。出乎百官的意料,武后出現了,身後跟隨著中宗。中宗正要邁步走上寶座,中書令裴炎突然把他攔住,隨即從袍袖裡掏出了一道詔書,鄭重其事地把武后的這道詔書當眾宣讀,說把中宗廢卻,拘禁在皇宮裡。於是中宗被廢為盧陵王。侍衛過去用手把中宗拉住,帶出了大殿。
當時中宗一時不知所措,叱道:「放開手!我犯了什麼罪?」
武后說:「你犯什麼罪嗎?要把帝位傳給你岳父還不夠罪名嗎?」
當然,中宗那話是憤怒之下說出口的。憤怒之下的話當然不能認為實有其意,也不足構成被廢的理由。可是反抗又有什麼用處?
做皇帝剛剛五十四天,在文武百官眾目睽睽之下,中宗皇帝被拉下了寶座。群臣大驚。如此專橫的做法真是前所未見。中宗暫時被幽禁在皇宮裡,下月被遷往均州,不足一月又過往房州(都在今日河北省內)。中宗的岳父也被貶往南方去。
朝臣與三軍士卒不由心中要問,皇太后要怎麼辦呢?除去燕王忠之外,武后的親子太子弘、賢、哲都逐一被貶謫,被幽禁,一個為皇后為母親的這樣做,的確是古今稀有的事。一般人都預料,皇子旦當繼承王位。
現在武后首次泄露了自己的政治企圖。在二月十一日,皇子旦率領全體王公,在武成殿向武后進獻皇太后尊號。出人意料的是並沒有新君即位。皇子旦當時已經二十二歲。三天以後,十四日那一天,武后使她內侄武承嗣送去一道詔書,封旦為睿宗,居於東宮。睿宗再不在公眾之前露面。更為奇怪的是,更無任何理由,亦無任何藉口,更不設法捏造法律依據,這位睿宗「皇帝」便在東宮幽禁起來,禁止與大臣外人通信息。可算駭人聽聞的奇絕辦法!
睿宗旦,實際上是武后政治資本上最後的一文錢,其可貴,其幸運,就和第一位皇太子燕王忠一樣,不過性質不同而已。燕王忠被誣謀反,因而羅織不少大臣,全予消滅。而睿宗旦是供武后篡竊帝位的一個合法的根據。武后另一個更遠大的企圖,打算推翻唐室,以武姓為本而改朝換代,時機還沒到來,因為那需要另一種方法,另一種氣氛,只有武后本人心裡才明白。
武后現在以兒子睿宗旦的名義,獨攬大權。歷史稱這個時代為武則天皇帝當政時期,由武后光宅元年開始。因為以後事情的演變更為紛亂,歷史學家並不用睿宗年號。在武后天授元年,睿宗並未像中宗哲正式被廢,就突然改為「皇嗣」,究竟算是誰的「皇嗣」,並不清楚。武后喜歡改變名字,把兒子的名字改來改去。皇子旦初生,起名敘倫;在高宗總章二年,廢棄「敘」,單叫「倫」;在高宗儀鳳二年,改名「旦」;武后天授元年,又叫「倫」;武后聖曆元年,又恢復「旦」字。這種反覆無常,改來改去,大概也給了睿宗一個猶豫不決優柔寡斷的性格。
那一年的二月、三月、四月,都有熱鬧的日子。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武后施展毒手,一而再,再而三,觀眾看得都來不及喘氣。駱賓王在《討武曌檄》里所寫的「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絲毫不錯,其實,高宗的陵寢那時還沒有動工呢!
先父章懷太子賢還幽禁在成都。我那時才十二歲,已經三年多沒見著父親了。武后對先父的才具敬而且畏。生怕先父謀反,又怕為眾人擁戴,起而推翻武后的篡奪。武后曾經深謀遠慮,預為提防。謀殺先父,勢在必行,方法則一仍其舊。在把中宗哲逮捕廢掉的三天之後,武后派左金吾將軍丘神到成都去。到了成都,那位特使第一步把先父監禁在後院屋內,然後逼迫先父自縊。
先父去世之前,曾寫詩一首,至今尚在,題為《黃台瓜詞》。歌詞如下:
種瓜黃台下,
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
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為可,
四摘抱蔓歸。
為掩飾此次謀殺,武后令在顯福門舉哀。文武百官恭祭先父之靈,武后以喪子之母,親與祭奠。此次先父自縊,據說過錯都在丘神身上,於是貶丘神為壘州刺史。一般而論,丘神因「過錯」而致一個皇子於死地,不會輕輕逃出法網的。但是,幾乎還沒有過半年,丘神又被召還都,官復原職。公眾於是恍然大悟,丘神只是奉行武后旨意,並沒有犯絲毫的過錯。
睿宗旦得幸苟全,只得對一切不聽,不看,不說。他現在被監禁在皇宮裡,比被流放遠處反倒更安全,先父之命運可為例證。他是逆來順受,知道自己活著是供給母親武后大權獨攬的一個合法根據而已。武后並無須解釋何以睿宗身遭幽禁,何以不在朝執政。幾個大臣曾竊議此事,立遭貶謫出京,這件事武后不願再聽見有人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