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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你們抬槓拌嘴了?"
"沒有。人家說,人家家裡初二來客人......"
"什麼客人能比你還當緊?那不過是個推辭話兒,你就當真?"
天星不語。他覺得媽說得不是沒道理。明擺著,是容桂芳自個兒不願意來,別的,都是瞎扯。
韓太太進一步分析;"是她又攀上什麼高校兒了,瞅不上你了?"
"她瞅不上我?我......我還瞅不上她呢!"天星被激起了火,氣得臉紅脖子粗,不是沖他媽,是沖此時根本不在場的容桂芳,"有什麼了不起的?這麼樣兒玩弄別人的感情!"
"說得是啊!"韓太太憤憤地說,"我兒子哪點兒不比她強。論家庭,論人品,她配嗎?為了跟她一般高,我們得蹲著,她倒嫌我們挫了!這叫不識抬舉!"
娘兒倆各有各的氣,這會兒都撒了出來。天星經過媽媽的指點,回過點味兒了,心裡的那團亂麻理出點頭緒來了。容桂芳!既然你眼睛瞅著別處了,我韓天星決不硬巴結你!他在心裡暗自慷慨激昂,但看著媽媽也跟著他生氣,又不落忍,就安慰說:"媽,這事兒就是吹了,也不礙事的,您別往心裡去。我們廠子裡光棍兒漢子有的是,不丟人!"
韓太太冷笑著說:"我兒子還能打得了光棍兒?哼,金瓶頭不缺柳木把兒,我們怕什麼?天星,走,吃飯去!為這種人生氣傷身不值得,身子可是自個兒的!"
飯桌上,新月無憂無慮的歡聲笑語使天星傷感,也使他多少得到了一點兒安慰,覺得這種親密無間的居家團圓還是可貴的。他胡思亂想:人,為什麼要有那多的感情?有骨肉情、手足情,這就足夠了,幹嗎還要添上個男女戀情來折磨自己?
他極力不再去想那個容桂芳,可是每道菜都是為容桂芳而準備的,他一動筷子就看見了那張臉,想忘個乾淨也是不容易的!他本來沒有一點兒胃口,卻強迫著自己吃,吃飽點兒,別讓媽難過;慢慢兒地吃,別早早地扔下碗就走,讓全家掃興,特別是今兒家裡還有妹妹的客人,他得耐著性子讓這頓飯圓滿結束。他不願意讓除了媽媽之外的任何人看出他是個失戀的人,他認為"失戀"是一種恥辱,並不像一些大知識分子那樣還能從中尋找出什麼詩意。他儘量使自己平靜、自然:我還是原來的韓天星,一點兒沒變。是一點兒沒變,依舊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不過,這個又蔫又擰的主兒,在他最不順心的時候,能做到這一步,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下午,新月和陳淑彥出去看電影,是席勒的作品《陰謀與愛情》。新月還邀哥哥一塊兒去,天星一聽這個片名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再說,他現在哪兒有這份兒閒心?就搖搖頭,沒事兒找事兒地去擦他那輛自行車。泥里雪裡騎了一冬天,也該利落利落了,人倒霉,別讓"馬"也跟著垂頭喪氣的,打起精神來!
吃過晚飯,天星就一頭扎進東廂房,沒再出來。他早早地躺在床上,尋思著剩下的兩天假該怎麼打發?等初五上了班,見了容桂芳,還說點兒什麼嗎?咳,不說了,什麼都不說了,這一篇兒就算翻過去了!他暗暗埋怨自己怎麼這樣兒反反覆覆?大丈夫做事,得拿得起,放得下,決不能讓客桂芳看扁了!那麼以後呢,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麼相處?隨她去,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你找茬兒跟我說話兒,我還裝聽不見呢!什麼?你又後悔了?你哭?哼,眼淚也泡不軟我的心,誰叫你折磨我呢?......
人哪!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宇宙,陰陽造化,相剋相生,深奧隱秘,無有窮盡,即使像天星這樣感情很少外露的鐵漢子,也不能例外。要擺脫情網的纏繞,他必須戰勝自己。這也許很快,也許還要很久。
他閉上眼,卻並不關燈,不願意讓家裡的人知道他這麼早就筋疲力盡地躺下了,免得窺見他心中的秘密。
此刻,韓太太正在女兒的房裡。
新月坐在寫字檯前邊的椅子上,胳膊肘兒支在桌上,一手托著臉,和媽媽說話兒。屋裡的爐子燒得很熱,她沒穿棉襖,只穿著那件白色的毛衣,在柔和的檯燈照耀下,更顯得嫻靜、優雅,洋溢著無憂無慮的青春氣息。韓太太坐在女兒的床上,手裡捏著一隻嫩黃的香蕉蘋果,熟練地削了皮,放在桌上的小碟里,切成六瓣兒,用牙籤叉起一瓣兒,遞給女兒,再叉一瓣兒,才送到自己嘴裡,慢慢地吃著,和女兒說話兒。新月很少有機會這樣跟媽媽親近,她覺得自己又回到童年了。
"新月,"韓太太說,"你總算走上陽關大道了,不用媽操心了......"
新月心裡一熱,媽媽這一句話,把過去所有的不愉快都抵消了,媽媽畢竟和女兒連著心。她看著媽媽那日漸蒼老的臉,那不就是為她操勞的見證嗎!她想:媽媽,您等我五年大學畢業之後吧,女兒要讓媽媽過一個最舒心、最幸福的晚年!
韓太太繼續說:"......往後,媽就得著你哥的急了。"
"我哥?我哥怎麼了?他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新月不明白媽媽的意思,她覺得這個家庭現在什麼煩惱也沒有。
"你沒覺得,你哥這些日子心裡有事兒嗎?"韓太太朝東廂房那邊努努嘴,輕聲說。這話,自然不能讓兒子聽見。
"沒有啊!"新月眨眨眼睛,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猜測著說,"是不是他看著我上大學,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