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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上房,韓太太正在東間臥室里做夜間的宵禮,虔誠地感激萬能的主,送她的丈夫平安歸來。韓子奇不打擾她,推開了西間隔扇的門。裡面很暗,一股久無人住的陰潮氣息。他回身端起了客廳里的煤油燈,走進闊別十年的書房。
書案還在,座椅還在,書架還在,那些陳舊的線裝書、硬脊的洋裝書,顯然沒有人動過,蒙著厚厚的塵土。他把燈擱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來,這一坐,好像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覺得腳下觸到了什麼東西,這地不像過去那麼平整了,硬硬地硌著他。他彎下腰,低頭看看案子底下,是一塊黑色的長方形木板橫臥在那兒,是什麼?他端了燈去照。啊,燈幾乎從手裡摔落,那是他的黑漆牌匾,燈光下,三個鎏金大字閃著金黃的光:奇珍齋!他放下燈,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塊厚重的木板,拂著上面的塵土。他的手在顫抖,清淚滾落在染著霉斑的金字上!如果奇珍齋"死不見屍",他也許不會這樣動心,當這劫後遺物擺在他的面前,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完了,半生的心血果然是完了!但它怎麼會完了呢?
韓太太已經做完了宵禮,在向真主表達了至誠的感激和更加美好的願望之後,她感到輕鬆舒暢,懷著夫妻久別重逢的欣慰與喜悅,往西間走來了:"他爸,還不早早兒地躺下,在那兒瞎翻騰什麼?家是你的,該怎麼歸置,你說話,明兒叫大姐給你好好兒地......"
好興致突然被攔腰截斷了,她神色慌了,手剛扶著西間的門框,就看見韓子奇跪在地上,無聲地拂拭那塊奇珍齋大匾!
"他爸,我不敢叫你瞅見,誰知道你......"
"告訴我.店是怎麼毀的?"韓子奇抬起頭看著她,背著燈光,那閃爍的淚眼令人望而生畏。
"他爸,你聽我說,"韓太太麻木了,全身都在瑟瑟發抖,丈夫的詢問觸動了她內心的傷痛,一切都無法再隱瞞了,"都是我的'古那亨'(罪過)!我對不起老侯,對不起你!奇哥哥,我糊塗啊......"
她無力地撲在丈夫的肩上,歲月在心中痛苦地倒流!
那隻三克拉藍寶石的戒指突然丟失了,韓太太一怒之下把老侯趕走了。誰知道夥計們抱打不平,一鬨而散,奇珍齋頓時癱瘓了!
韓太太氣得吃不下飯,姑媽急得團團轉。
"天星他媽,這事兒可鬧大發了!"姑媽說,"店裡一個人兒不剩,怎麼擊鼓啊?"
"不礙事的!又不是我請他們大伙兒吃'滾蛋包子',他們樂意走,我還不留呢!"韓太太敢作敢當,好馬不吃回頭草,她甚至慶幸這幫不識好歹的奴才來了個"伙辭東",正好順水推舟"一筆清",還不用花錢打發他們走呢,倒省了一筆開銷,"花錢僱人,還怕找不著比他們強上九成九的帳房、夥計?只要我這兒言語聲兒,說奇珍齋要用人,那些自個兒開不起鋪子、夾包袱皮兒摟貨的主兒,誰不願意來?准得擠破門!"
這話說得太大了。韓太太把家交給姑媽,自己天天到店裡守攤兒,放出話兒去要招帳房、夥計,卻沒有一個上門的。不得已,她放下架子,按照平日零零星星聽來的線索,張三李四一個個去請。那些主兒,過去見了韓子奇都像衙役見了縣官兒,子民見了皇上,現如今韓子奇不在家,奇珍齋出了岔子,他們倒一個個端起架子來了,好似隱居隆中請都請不動的臥龍諸葛,說出話來,叫你沒法兒接:
"韓太太!不是我駁您的面子,這活兒,我實在是不敢應啊!現如今,玉器行的生意沒法兒做,您瞅,除了蒲老闆的匯遠齋還能折騰一氣,下剩的哪家鋪子不是冷冷清清?貨沒銷路,料沒來源,好些個作坊都洗手不於了,北平的好幾千玉器匠人,您挨著人頭兒數數,只剩百十個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您讓我臨危受命?這不是要我的好看兒嘛,設若您的買賣讓我給砸了,趕明兒還怎麼有臉見韓先生?"
這還算客氣的。
"韓太太!您怎麼賞我這麼大的臉呢?我這兩下子,跟老侯提鞋都夠不著,既然連老侯都玩兒不轉,我就更得掂量掂量了。得了,您另請高明吧!"
"韓太太!奇珍齋不是遭了搶嘛,您得報案哪!打官司,弄個水落石出!要不然,往後誰還敢進您的店門兒?出點什麼事兒,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還有比這更難聽的。
"韓太太!我說話不怕您惱:老侯對待您,那真是'忠心報國'!這樣的忠臣老將,您都把他當賊防,翻臉無情,一腳踢開,我有幾個膽子,敢頂這個缺?"
竟無一人肯出山。韓太太沒轍了,跟姑媽商議:"要不然,咱們姐兒倆就先糊弄著?"
"喲,我可不懂這一行,又不是開飯館兒!"姑媽說,"你雖說是門裡出身,可到底也沒管過柜上的事兒,成色啦,價錢啦,恐怕也弄不太準。咱們也不識個字,連帳都沒法兒落。再者說,家裡店裡兩頭兒跑,這可不是娘們兒家能成的,日本人在街上瞅見女人就嚷'花妞妞',嚇死人了......"
"那......就先把門兒關了,再慢慢兒地想法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玉器行里有話:不怕三年不開張,開張就能吃三年!"
"不成,這可不是個事兒。店鎖在廊房二條,裡頭有那麼多貴重的東西,離家又挺老遠,沒個人兒看著哪兒成啊?趕上這樣兒的年月,又是兵又是土匪,連鍋兒端了都沒準兒,就不單是偷個戒指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