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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年男子出現在"博雅"宅的大門前。他孑然一身,手中只提著一隻棕色皮箱。蒼茫暮色中,他步履匆匆地走進這條熟悉的胡同,褐色牛皮鞋的硬底踏著灰黃的土路,發出並不清脆的橐橐聲。那腳步由於急切而顯得有些踉蹌,以至於好幾次左腳撞了右腳,右腳絆了左腳。
他走到門前,卻沒有立即踏上石階,站住了。他解開大衣的鈕扣,棕黑色的人字呢西服大衣的肩上披著風塵,繫著領帶的襯衫領口散著汗氣。他微微地喘息,黧黑而清瘦的面頰上肌肉在抖動。在他把頭緩緩抬起的時候,被黑色禮帽遮住一半的寬廣額頭上顯出了幾道深深的皺紋。那雙微陷在眉弓下的清澈的眼睛,閃爍著淚花。啊,十年,終於回來了,讓我好好兒看看你,我的家!
家門未改,故園仍在。宅前的槐樹斷了,脊上的鴟吻殘了,門上的紅漆褪了。但是,風霜還沒有剝去"玉魔"老人的遺墨:隨珠和壁,明月清風!
恍惚之間,仿佛十年的歲月退去了,他清晨出門,日暮還家,像往常的無數個黃昏一樣,他勞累了一天,回家來了。他踏上那五級石階,伸出右手,拍著鏽跡斑斑的銅環。
"誰呀?"裡面傳出一個童聲。
他的心一陣驚悸,"是我......"
"你是誰?查戶口的還是幹嗎的?我媽說,男人叫門不許開!"
"哎呀,這是怎麼說話呢?"一個婦人的聲音,隨著腳步聲傳過來,"外邊是誰呀?"
"是我,我回來了......"他回答,心怦怦地跳。
門吱呀一聲開了。姑媽望著這個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臉的驚惶,正待要再關上門,他已經邁進門檻了,熱熱地叫了聲:"大姐!"
"哦?"姑媽愣愣地打量著這個人。
那個不友好的男孩站在她的身後,個子快趕上姑媽高了,穿著對襟兒小襖,臉圓圓的,膚色黧黑,厚嘴唇緊繃著,好像隨時在防範什麼威脅和攻擊。
"這是天星吧?"他聲音顫抖地俯下身去,一把抓住男孩的手,"信是你寫的?"
"主啊!"姑媽突然像失了火似地驚叫起來,"天星,天星,這是你爸!"
"啊?我爸?"天星那黑亮的眼睛疑惑地閃了閃,突然迸射出狂喜的火花,兩串淚珠滾落下來,"我爸......我有爸爸了!"
韓子奇的心酥了,他丟下皮箱,雙手摟住兒子,抱起來,把臉貼在那張圓乎乎、黑黝黝的小臉上,"兒子,我的兒子!我想了你十年!"
天星掙脫了父親,撒腿就往裡院跑,大張著兩手,直著嗓子地喊:"媽!快看,快看,爸爸回來了!"
十年來,"博雅"宅第一次響起這樣的歡呼。
喜訊來得太突然,韓太太被驚呆了,心慌慌地奔出上房,猛抬頭看見垂華門裡的木雕影壁旁邊閃出了那個高大的身影,眼睛就被淚水蒙住了,忘記了腳下還有台階,她想一步就跨到他的跟前,往前一撲,跌倒在階下的雨路上!
"奇哥哥......"她哭著,笑著,呼喚著,還是兒時叫慣的稱呼,還是初做新娘時親昵的稱呼,還是十年來夢裡相逢時情意綿綿的稱呼!
他奔上前去,扶起她,"壁兒,壁兒......"他低低地叫著她,仿佛還是二十年前那個事事處處都要依仗師兄扶持的師妹......不,十年沒叫,已經口生了!
"得,進屋吧,"姑媽抬起袖子,擦著欣喜的淚,"瞧瞧,這一見面兒,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韓子奇隨著妻子走進上房。畢竟離開十年了,他像在夢中似的環顧著室內的一切,雕花隔扇,硬木桌椅,鑲了螺鈿的長案,紫釉瓷瓶,插著顏色已經發暗的孔雀羽毛......一切都還在,還照老樣子擺著,只是顯得陳舊了,冷清了。
"坐下呀,快坐下,"姑媽扶著椅子,招呼韓子奇,現在主人倒像客人了,"大老遠地回來,快坐下歇歇!"
韓子奇脫下大衣,遞給姑媽,坐在椅子上,把站在旁邊的天星攬在懷裡,滿腹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天星都這麼高了,我還是老記著他小時候的樣兒......"
"可不,都十年了,他虛歲十二了,跟我們柱子......"姑媽嘮嘮叨叨地搶話說,說到這兒,卻突然咽住了。
韓子奇聽得出來。這個可憐的女人又想起她的兒子了,就說:"唉,戰爭!我都沒想到還能回家來......"
"玉兒沒跟你一塊兒回來?"被丈夫的突然到來沖得頭腦發昏的韓太太這才發覺還沒看見她的胞妹。
"爸爸,小姨怎麼沒回來呀?"天星也問,"聽媽媽說,我有一個特好的小姨,我還等著她呢!"
"她......"韓子奇的臉色黯淡了,悵然地張著嘴,不知道該怎麼向他們說玉兒的事兒。
"她留在外國了?"韓太太著急地問。
姑媽也慌了,她估計得比這更糟:"玉兒姑娘出了什麼事兒了?"
"不,她也回來了。"
"那怎麼不上家來?"
"她在哪兒呢?"韓太太又追問。
"噢,我們經過上海的時候,她在那兒停了停,有點事兒要辦,"韓子奇極力使自己的神情自然,現在,他只能暫時說到這兒,"我先回來了,晚兩天,她也就到家了。"
"唉!"韓太太這才放下了懸著的心,氣卻又上來了,"這個瘋丫頭,在外國還沒瘋夠哇?來到家門口兒了,還不趕緊地奔家,逛什麼上海?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