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頁
韓太太進了迷魂陣。三刀子攮不出一句話來,韓子奇從不是這樣的人,這是怎麼了?十年不見,他變了,那個胸有成竹、出口成章、處事果斷的韓子奇哪兒去了?變成了這麼個優柔寡斷、吞吞吐吐的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聽見?聾了?啞巴了?"韓太太氣得咬著牙,兩手攥拳直哆嗦。她是個急性子人,容不得這種軟磨硬泡。
"我......心裡煩......"韓子奇不得已抬頭看看她,話說了半句,又停住了,那雙陷在眉弓下的眼睛,竟然黯淡無光,像個半死不活的人。
"煩?煩什麼?有話就跟我說,是不是在外邊兒惹了什麼爛兒了?"韓太太心裡直打鼓,又為丈夫著急了,頭腦里冒出一串但凡她能想得到的惡話,一個個地試著問,"是那個洋人亨特坑了你了吧?把東西昧下了?你不敢告訴我?"
"沒有......"
"路上遭了搶了?"
"沒......"
"外頭該著人家的帳?"
"不,要是這些事兒就好了!"韓子奇失神地望著發黃的高麗紙頂棚,煤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射上去,腦袋像鍋蓋似的,黑幢幢猶如追蹤著自己的一個魔影,使他毛骨悚然,在陰冷的春夜,脊背和額頭上卻在冒汗,"我該怎麼跟你說呢?我......"
猜謎語似的一次次都落了空,韓太太慌了,在她的心裡,閃過了一個女人最不願意想到的念頭,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心跳:"你......是不是在外頭靠上什么女人了?"
韓子奇頹然垂下了頭,頂棚上的那個魔影猛地撲下來!
最壞的謎底,卻不幸言中!
韓太太頓時如雷殛頂,她的精神寄託,她的幸福憧憬,十年來她苦苦盼來的美夢,在這一瞬間被擊碎了;她所信賴、所依靠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頂樑柱,坍塌了,折斷了,垮了,完了!她感到渾身的血脈都凍住了,手腳都麻木了,連嘴唇都冰冷了,"好哇你個沒良心的!我們在家吃苦受罪下'多災海',你倒在外頭花哨上了!什麼騷娘們兒、浪女人、狐狸精迷上你了?"
韓子奇把頭垂到胸前,大氣也不敢出了。
"說呀,你說!"
韓子奇雙手捂著臉,他沒法兒說。
"說不說?你不說我這就死在你臉前頭!"
韓子奇咬著自己的嘴唇,他恨不能搶先找個地方死去!
韓太太臉色鐵青,手裡當真舉著一把剪子,對準了自己的胸膛!這個男人,她已經絲毫也不留戀了,一刀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兒。過去活著是為了他,往後就用不著了!"你說,那個女兒是誰?"
韓子奇一個冷戰,艱難地從嗓子裡擠出了兩個字:"玉兒......"
"噹啷!"剪子落在了地上!
沉默,長久的沉默。
節外生枝的男女私情打碎了韓子奇在妻子心中的形象,打碎了韓太太的一切希望,這遠遠超過了鑽石戒指的失落和奇珍齋的倒閉,她生命的全部意義都不存在了。而奪走她的丈夫、拆散她的家庭的那個"騷娘們兒、浪女兒、狐狸精"不是別人,竟然是她的胞妹,是玉兒無情地拿刀剜了姐姐的心!韓太太腳跟發軟,地暄得像棉花,身上輕得像柳絮,她撲倒在床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突然像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來:"噢,我可是真傻,真傻!怎麼我那會兒就沒住這上頭想呢?你們是早就捏咕好了的:一個先出門兒,一個後追上去,到外頭再碰面兒,還假模假式地往天星身上塞張條子,算是跟我打了招呼了,糊弄我這個傻沒心的!你們跟我弄彎彎繞兒,我對你們可是實打實,一個是我孩子的爸爸,一個是我親妹妹,我做夢也沒敢往這兒想啊!韓子奇,你這個沒人倫的東西,我爸爸我媽是怎麼對待你?我是怎麼對待你?玉兒她......她也跟你的親妹妹是一個樣啊!"
"是......我知道......"韓子奇垂著頭,囁嚅著說。
"知道?知道為什麼還這麼不要臉?"韓太太火冒三丈。
"不,我不知道......走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跑出來了,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走,我們沒有......"韓子奇極力想把事情說清楚,卻語無倫次,越說越不清楚了,"我沒有......她就像我的親妹妹,她還是個孩子!在外邊,我供她上......牛津大學,我沒有......後來......"
"後來又能怎麼著?後來就不是你的親妹妹了?後來你就起了邪念了?後來你就不是人了?"韓太太咬著牙,恨不能把這個無恥的男人撕碎!她心裡已經確定無疑了:玉兒年幼無知、孤獨無助,她把韓子奇當成哥哥,當成家長,當成靠山,在外邊什麼不都得聽他的?是他把這個純潔無瑕的姑娘毀了;
"不!你聽我說,我......怎麼跟你說呢?"韓子奇茫然地抬起頭,幽暗的燈光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人間地獄般的倫敦,"是戰爭、毀滅一切的戰爭,令人絕望的戰爭!......"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顛倒的歷史,混亂的歷史,毀滅文明、毀滅生命、把人推到死亡的邊緣、推到曠古的原始狀態的歷史!
斷壁殘垣下的地穴里,囚禁著尚未了結的四個生命,也許明天的轟炸過後,這裡就是他們永久的歸宿了。奧立佛的慘死,給亨特夫婦的心靈以致命的戕害,財產的積聚、事業的追求,變成了分文不值的糞土、隨風飛散的泡沫,一切都毫無意義了。和善而多語的亨特太太變得木訥呆滯,不再嘮叨了。每當警報解除之後,她那穿著黑裙的身影總是出現在坍塌的小樓的瓦礫之中,沿著裸露的樓梯上來下去,下去上來,再扶著折斷的欄杆,愣愣地往遠處望上半天,好像在等待著她心愛的兒子歸來。"走吧,親愛的,奧立佛已經離開我們了,他不會回來了!""怎麼會呢?我還等著他吃晚飯呢!這麼好的孩子,怎麼會沒有了呢?我等著他,他會回來的,會回來......"夜晚,沙蒙?亨特把她拖進地下室,在昏黃的燭光下,餵她一點兒吃的,是老亨特好不容易從炸得稀爛的街上買回來的。亨特太太不再失眠了,她在夢中尋求安慰,尋找失去的一切,發出甜蜜的夢吃:"奧立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