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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可以望得見的前景鼓舞著韓子奇,他心中充滿了歡樂。
過去的三年當中,他只有一件事覺得遺憾:"博雅"宅的老先生與世長辭了,帶著懷才不遇的憤懣,帶著汗牛充棟的學問,帶著那一雙知玉識寶的慧眼,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韓子奇本來要向他請教許許多多的問題,可是,三年的時間大都埋頭在水凳兒上,他幾乎沒有什麼空餘。他總覺得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年邁多病的老先生卻等不及了,走了。"玉魔"死後,留下了萬卷古籍和一生收藏的珠玉古玩,都被兒孫賣了,幾家資金雄厚的古玩店都爭相購買,梁亦清的奇珍齋當然沒有這樣的力量,只能默默地嘆息。後來,"博雅"宅的兒孫把房子也賣了,梁亦清和韓子奇就不再登門。往日的"博雅"宅,雖然並非真的藏著隨侯之珠、和氏之壁,但也確有一些稀世珍品,老先生看得很重,從不示人,現在也都千金散盡,付與明月清風了。
想到"玉魔"老先生,韓子奇的心中就覺得隱隱作痛。但是,老先生雖然作古了,他那些收藏還在人間啊!玉,有千年的壽命,萬年的青春,是不會死的,說不定明日的奇珍齋就有力量搜尋這些流散的珍寶了。他還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計劃,要對師傅說。
回到奇珍齋,韓子奇把長衫一脫,就跟師傅報帳,把貨款和省下的車錢全交了。
"你看你!"梁亦清埋怨他一句,仍然低著頭做活兒,"貨都交了?蒲老闆都說些什麼?"
"他說以後還多要點兒兔兒爺,"韓子奇站在師傅的身後,拿起一把扇子,輕輕地扇著師傅那被汗水浸透的後背,"他還問,寶船頭節日能不能完?我說:能行。師傅您看呢?"
"我也沒打算拖過八月節,"梁亦清笑笑說,"按期交貨,兩頭兒都合適!"
"師傅,買咱們寶船的洋人已然來了,恐怕就是來取貨的!我剛才在匯遠齋瞅見他了......"
"蒲老闆是專做洋莊生意的,他們那兒洋人來得多了,你認得誰是誰?"
"是啊,起先我也沒在意,瞅見一個黃鬍子、藍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闆一直送到門口,兩個人嘰里咕嚕說著洋話......"
"你又聽不懂人家說的洋話!"
"那當然。我就在裡邊兒等著,聽他們柜上的幾個徒弟在小聲兒議論,說亨特先生剛才問寶船做得怎麼樣了,您聽這話音兒,說的不就是那個黃鬍子嗎?"
"嗯,也許。蒲老闆跟人家怎麼說的?"
"這,我就不知道了,匯遠齋的買賣,我也不好打聽,蒲老闆對徒弟管得很嚴,他們什麼事兒都不當著我說,就是背後聽了這麼一耳朵。"
"沒事兒,洋人來得正好,我這兒正等著他取寶船呢!"
"師傅,那個亨特先生直接上咱們這兒來取貨嗎?"
"不,咱們交給蒲老闆,合同是跟蒲老闆簽的嘛!蒲老闆再交給洋人。"
"為什麼蒲老闆一直不讓那個亨特先生跟咱們見面兒呢?"
"那當然,這宗買賣是蒲老闆的嘛!"梁亦清看了徒弟一眼,"你今兒是怎麼了?老是'亨特先生'、'亨特先生'!"
"我?"韓子奇笑笑說,"我想知道,咱們這寶船,亨特先生給的是什麼價兒!"
"那當然就不止兩千了,要是都歸了咱們,蒲老闆圖個什麼呢?"
"他得從裡頭賺多少?"韓子奇對此感到極大的興趣。
"那,咱就不管了。"梁亦清並不關心這個數目,"買賣人,總是將本求利,連擔挑兒賣菜的還賺錢呢,賺多賺少,是人家的能耐!"
韓子奇的眼睛卻炯炯放光:"依我看,光咱這件寶船,蒲老闆就能淨賺上萬的利!"
"你怎麼知道?"梁亦清覺得徒弟今天說話有點兒離譜。
"我瞅了瞅他們柜上的買賣,親眼見有個洋女人買走了我雕的一隻玉瓶,花了五百現洋!可是蒲老闆從咱們手裡進貨才花十幾塊錢!您算算,這翻了幾番?"
梁亦清半天沒說話,末了,平靜地吁了一口氣,說:"咱跟人家不能比啊!人家是買賣人,動口不動手;咱是手藝人,動手不動口。三百六十行,各占一行,誰也甭眼紅誰,誰也甭小瞧誰。做買賣的,興許一口吃成個胖子,發了大財,腰纏萬貫,穿金戴銀,要是流年不順,一陣風興許就給吹倒了爬不起來,砸了飯碗子,他連個餬口的本事都沒有;手藝人呢,憑手藝吃飯,細水長流,甭管遇上什麼災荒年月,咱有兩隻手,就餓不死!"
"師傅,人生在世,不是有口飯吃就得,咱們奇珍齋總得有個長遠打算,不能老是這麼埋頭做活兒,讓人家拿咱們的手藝、血汗去賺錢!"韓子奇覺得師傅的想法未免太窩囊了。
"那,你想怎麼著?"梁亦清聽著徒弟竟有幾分教訓他的味道,感到不悅。
"我想......想撇開匯遠齋,跟洋人直接做買賣!"韓子奇兩眼注視著師傅,說出他心中琢磨已久、剛才一路上才理出點兒頭緒來的大膽設想。
梁亦清茫然地瞅了瞅徒弟,好似聽他在說夢話。"那哪兒成?蒲老闆是咱們的老主顧,咱不能見利忘義,戧人家的行!我們梁家從不干不講信義的事兒!"
"師傅,您可真是個老實人!"韓子奇嘆了口氣,"蒲老闆跟咱們來往,圖的是賺錢,有什麼信義啊?他要是講信義,恐怕釘今兒匯遠齋還不如奇珍齋的鋪面大!聽人家說,蒲老闆早先什麼都沒有,從打小鼓、收破爛,一步步創出了字號,把別人的行戧了,他也從沒覺著臉紅!做買賣,就是認錢不認人,誰的能耐大,誰就獨霸一方。您瞅人家瑞蚨祥,前幾天師娘讓我去買布,我聽那兒的夥計說來著,瑞蚨祥原先也就是在布巷子裡賣點兒山東土布,後來瞅准了洋貨有利可圖,就花八萬兩銀子的本錢辦了綢布洋貨店,現如今成了'八大樣'的頭一個!人家只要覺著自個兒合適,就於,顧誰的面子了?跟誰講信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