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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謝秋思,"她朝頭頂上說,"你又不是沒有錢,為什麼不帶點兒北京特產回去?"
"北京特產有啥稀奇?"謝秋思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不屑地說,"吃格物事(吃的東西)阿拉上海樣樣有!"
羅秀竹心裡暗笑,她最愛聽謝秋思吹噓"阿拉上海"!
鄭曉京回來了,進門就脫下軍大衣,抖落著肩膀上、絨領子上的雪。
"哎,monitor,你怎麼還不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過年?"羅秀竹嘰嘰喳喳地問她。
謝秋思在"樓"上說:"人家篤定,屋裡廂會派車子來接的!"
"接倒不用接,"鄭曉京扔掉大衣,脫下皮靴子,躺在自己床上,心裡不大高興,她聽出謝秋思是有意點她的幹部子弟特殊身份。雖然她平時總是不希望別人忘記她的身份,但是,謝秋思的那種諷刺意味使她反感。在戰爭年代也是戰士步行、首長騎馬嘛,革命勝利了,坐小汽車也是革命需要。何況我也沒有經常坐爸爸的車,只是偶爾順便接我一趟,你也不舒服?絕對平均主義!看來,對資產階級意識的改造的確是很難的,她想。但考慮到那裝得滿腦子的種種政策,她又不便當著羅秀竹的面去批評謝秋思,就淡淡地扯開話題,"我離家近,明天再準備也來得及,韓新月的行李不是也沒收拾嗎?"
一提到韓新月,謝秋思就不再說話了,觸到了她心裡的一個禁區。本來,謝秋思自我感覺像一個高傲的公主:她漂亮,天生的嬌柔娟秀;她富裕,家裡有足夠的錢讓她打扮自己,保養自己;她聰明,任何一門功課都不在話下,尤其是她自幼在英租界學的英語。她滿以為來到這個班裡,是篤定的佼佼者,可惜,卻偏偏碰上了這個韓新月!她不能不承認,雖然韓新月不講究穿戴,不化妝,也很美;她不能不承認,韓新月在學習上有相當好的天賦,是她的競爭對手。這一點,她早就意識到了,但不願意承認,第一次較量,第二次較量,她都被韓新月擊敗了,現在,韓新月已經牢牢地占領了全班第一名的位置,她只能屈居第二,寒假裡,她怎麼好向望女成龍的父母說呢?只有不提她,根本不提我們班還有一個韓新月!謝秋思跪在床上整理著南歸的行裝,心裡一片哀怨和淒涼,簡直要發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嘆了!
此刻,被她嫉恨的那個人,正冒著漫天飛雪,獨自走在未名湖邊。
新月穿著她那件灰咔嘰布的大衣,卻沒有拉上帽子,讓它垂在後邊。雪花落在她的額頭上、臉頰上,涼絲絲的,她感到一種沁人心脾的清新。她伸出手去,接著雪花,看著那六角形的小白花在她的掌心融化,變成一顆顆小小的露珠。她沿著湖邊小路走著,天氣的變化,使她的膝關節隱隱作痛,但這點兒疼痛妨礙不了她心中的快樂。這個學期,她取得了全班最好的成績,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爸爸、媽媽、哥哥和姑媽了,今年的春節,她會過得最舒暢!為了迎接期末考試,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回家了,多麼想念家裡的親人啊!還有陳淑彥,現在已經在文物商店上班了,真應該回去祝賀她!明天,明天就可以見到他們了,新月給陳淑彥寫了信,給爸爸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她明天下午四點多鐘就准到家了!
現在,新月是到楚老師那裡去。楚老師恐怕也要回家去過年吧?從現在到下學期開學,他們將有一個月的時間不見面,她想去向老師告個別,並且跟老師談談她在寒假中的讀書計劃。
前面就到了,新月從那刻著詩的石碑前走過去,已經看見了那幢雕樑畫棟的備齋。皚皚的白雪覆蓋了樓頂,覆蓋了樓前的草地和小徑,使得朱紅的廊柱和油漆彩畫有一種"紅妝素裹"的韻致。
她踏著腳下軟綿綿的雪,向備齋走去。這時,她的耳邊仿佛聽到了一個聲音,像一條長長的小溪在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的山林間靜靜地流出來的聲音,啊,是她所喜愛、所盼望的琴聲......
她站住了,那琴聲是從備齋里傳出來的,徐緩、輕柔地繞過那白雪中的雕樑畫棟,在雪中的清冷的空氣里,慢慢飄過來,向她飄過來,琴弓在舒展,絲弦在震顫,扣人心扉的節奏和旋律,如泣,如訴,如夢,如詩,從容不迫地講述著東方一個古老的、生死不渝的故事......
她的心被俘虜了,輕輕地走過去,走過去,怕踩動腳下的雪發出一絲雜音,破壞了那純淨如水的韻律。她又停下來,她不忍心去叩響那小小書齋的門,去打斷那寧靜的世界中的天籟之聲......
她從備齋前走開了,踏著被白雪覆蓋的小橋,沿著粉琢玉砌的石階,走上湖心小島,站在小亭的檐下,靜靜地諦聽著,琴聲在她耳畔迴旋,迴旋......
雪花靜靜地飄落,岸邊的寶塔,水中的石航,都披上了一身輕柔的白紗。垂柳,國槐,銀杏,紅楓,枝葉都早已落盡了,如今被白雪掛滿了枝頭,忽如一夜東風來,干樹萬樹梨花開......
潔白的燕園,潔白的未名湖,潔白的小島,漫天飛雪中,佇立著一個少女的身影......
瑞雪把紛紛揚揚的飛絮均勻地撒向千年古都的每個角落,宮殿和民房,大街和小巷,都鋪上了一層鬆軟的白氈,把本來高低參差。色彩斑駁的城市統一了,連穿梭奔走的公共汽車上的大煤氣包也變成了白色,仿佛馱著個巨型玩具氣球來來往往。臨近春節,街上人流比往日還要擁擠,披著一肩風雪,在一家家商店門口進進出出,極有興致地選購年貨,充分發揮手中的票、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