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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氣溢滿"博雅"宅,賀喜的賓客紛紛來臨。特藝公司的,五四一廠的,文物商店的,韓子奇在玉器行里的知交故舊,還有一些遠房親戚。韓家在北京沒有任何親戚,都是梁家的,而且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久已不來往的。"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他們都樂於為"博雅"宅錦上添花。韓家敞開大門,歡迎所有的客人,這可不僅僅是花幾塊錢賀禮來"吃"的,是來"長臉"啊!
來賓中的穆斯林,進門便向主人道"唔吧哩克",教外的人,說聲"恭喜",這意思是一樣的,主人殷勤招待,各屋裡都坐滿了,說話兒,喝茶,吃喜糖。困難時期的"酸三色"高級糖,五塊錢一斤,韓太太買了一百斤,盡著客人連吃帶揣在兜兒里,毫不吝惜。惟獨不預備酒,待會兒的喜宴上沒有酒,穆斯林的規矩不能破,等客人走了,漢人用過的那碗啊筷子啊還都得使鹼水透透地煮呢。
天星穿著一身嶄新的中山裝,顯得反不如過去穿工作服自如。新月讓他把上衣脫了,只穿件駝色毛衣,上面露著白襯衫的硬領,倒顯得精神。天星紅著臉照應客人,話也不會說,吞吞吐吐地,連自己都覺得彆扭,是在受"折騰"。倒是新月文文靜靜,大大方方,招得那些女賓看不夠,拉著她的手說話兒。
這個說:"喲,這就是新月啊?我橫有十幾年沒見著了,都長成這麼大的姑娘了?瞅瞅,模樣兒這個俊,跟你媽當姑娘的時候一個樣兒!新月,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對我說:最喜歡吃姨奶奶給的大冰糖葫蘆!"
那個說:"新月,你還記得嗎?我們小三兒來串門兒,你非要他的那個蟈蟈籠子,他呢,要聽你說一句洋文才肯給,你就說了......"
"不記得了......"新月微笑著回答這些弄不太清輩分又很少見面的老親戚。她為自己記不起那些童年的趣事而遺憾,似乎也對不起這些一直記著她的老人。
"她那會兒才不點兒大,哪兒還能記得?"韓太太笑著說,"吃糖,吃糖!"
"那可不......"客人嘴裡嚼著糖,還沒忘了繞著舌頭、吸溜著口水跟新月說話,"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聽說你前些日子......"
"噢,她頭年就考上大學了,"韓太太忙說,所答非所問,原是有意的,她聽得出來,客人問的是新月生病的事兒,她卻愣給打岔打過去了,"這不,因為她哥結婚,她還請了幾天假呢!"這麼一說,就把新月不願提的事兒全擋過去了,在這大喜的日子,韓太太可不願意讓任何人說到任何令人不愉快的話題,"咳,你們還沒見過我們那沒過門兒的新媳婦吧?等著吧,回頭娶過來,讓老親少眷都好好兒瞧瞧,淑彥哪,也跟她妹妹賽著地俊!"
議論中心就轉入今天的正題,客人們爭著夸韓太太的命好,一兒一女一枝花,這又要娶進來一個如花似玉的兒媳婦,就好上加好了!
這麼樣兒雲山霧罩、熱熱鬧鬧地說著話兒,那邊兒廚房裡,特邀的"廚子"和姑媽則忙著大顯身手,不亦樂乎。中午時分,在喜棚底下大擺筵宴。嗬,你看吧!每桌上五個冷葷:金雞報曉大拼盤、酥腱子、醬口條、香菇腐竹、拌肚絲;四個大件:紅燉牛肉、扒羊肉條、糖醋魚、南煎丸子;四個炒菜:醋餾肉片、辣子雞丁、醬爆裡脊、鴛鴦卷果;兩個飯菜:二筋(麵筋、蹄筋)、砂鍋雞塊;一道點兒:炸羊尾;一個湯:西紅柿甩果湯......儘是南來順的拿手菜,吃吧!若不是憑藉昔日"玉王"的餘威,若不是韓太太拼了老命要擺一擺排場,在這"困難時期",這頓飯你上哪兒吃去?至於韓太太是以怎樣的神通在貨源奇缺的情況下採購了這麼豐富的原料,比如再次動用姑媽在張家口的遠房親戚買了三隻整羊,通過外貿系統的種種關係買來了供應外賓和華僑的東西等等,吃的人也就不得而知並且無暇打聽了,反正是一般人根本難以辦到就是了!如果是貧寒之家,或依一般慣例,這頓午宴本來是可以免去的,只待"花轎"進門,吃一頓也就足矣。但是,事主是韓太太啊,她不為省錢,只求個熱鬧,求個竟日狂歡!院子裡吃興濃郁,大門外小汽車、自行車擺成一片,這景象比當年的"覽玉盛會"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呢!
韓太太在日理萬機的繁忙之中,仍然抽出時間作了晌禮,下午三點鐘,就該"發轎"去迎親了。
按照規矩,男方前去迎娶的領頭人物是"娶親太太",由新郎之母或女主婚人擔任,這一角色必是韓太太親自扮演無疑了,她盼了二十六年,就是盼的坐上"花轎"去迎娶兒媳婦。可是,事到臨頭,不料這個人選問題卻發生了爭執,有多嘴的來賓說:既然如今不興花轎了,好些人家兒也就不再去"娶親太太"了,派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就把新媳婦接來了。這麼一說,新月就自告奮勇,要去接陳淑彥!
韓太太嗔怪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哪兒能辦這麼件兒大事?"
新月卻笑著說:"我和淑彥最要好,我去接她,她才高興呢!按理說,我還算是他們的'古瓦西'呢!"
"聽聽,這丫頭多不知道客臊?哪兒有小姑子當媒人的?我們請了正經的'古瓦西'!"韓太太也笑了。
女賓們卻說新月去合適,模樣兒又體面,又是新郎的親妹妹,再好不過了。這麼一說,似乎顯得韓太太的資格倒差了點兒似的。
"媽,讓我去吧?"新月央求她。十八年來,新月還很少在媽面前這麼"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