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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話!媽不好,太土!讓他給你找個好媽、洋媽去!"韓太太好像下定決心要打架似的,話越說越沖。
韓子奇的火被挑起來了,怒氣沖沖地看著她,新的爭鬥一觸即發!
"咳,咳,新月她媽!"姑媽趕緊從中調停,"都五十多的人了,也不怕孩子笑話!有個當老家兒的樣兒嗎?孩子考學的事兒當緊,咱不懂,就甭搭茬兒了,讓她跟她爸好好兒地合計合計!"
姑媽是這個家庭的潤滑劑,她總是在兩個齒輪咬得咯吱咯吱響的時候,趕緊抹油,齒輪也就不響了,這架機器也就接著轉。倒不是她的話有多大的權威性,而是因為長期相處,她對這爭鬥的雙方都摸透了長處和弱點,在關鍵時刻,總是打在點子上,被點到的人心裡都明白,一經點撥,權衡利弊,也就忍了。當然,局外人未必能明白,比如新月,她就不知道爸爸和媽媽為什麼總是在吵,又總是能和。現在,就又和了,起碼是暫時偃旗息鼓。
韓大太繼續吃她的面。
韓子奇抑制住被妻子挑起的怒火,他現在掛在心上的是女兒的學業。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一天天地盼著她長大,現在終於盼到她高中畢業,要考大學了。這是她人生道路上的一大關口,跨過了這個關口,新月就成為大學生了,五年之後,就可以拿著一張大學文憑走向社會、開始自己獨立的人生了。韓子奇沒上過學,更不要說大學,他的中文、英文都是為生活所迫、事業所需而刻苦自學的,是環境造就的;天星只上過初中......這個家庭的祖祖輩輩還沒有一個人得到過大學畢業的文憑,這是令韓子奇深深遺憾的。彌補這個巨大的遺憾,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新月身上了。到了那一天,做父親的就償還了夙願,可以舒開笑顏,說一聲:"我總算對得起你,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這一切,與其說是為了女兒,倒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不然,他會永久地不安。他相信女兒能夠實現他的這個殷切的希望。新月在還是很小的時候,幾乎是從牙牙學語的幼兒時期,就同時受到了漢、英兩種語言的啟蒙教育,她對漢語和英語的反應同樣靈敏,兩三歲就掌握了一些常用詞彙,可以做簡單的交談了。在家裡,韓子奇喜歡和新月用英語對話,這個習慣一直保持了十多年,無疑為新月在高中階段正式學習英語打下了極好的基礎。新月的各門功課都成績優秀,而英語更為突出,當然是毫不奇怪的。現在,她自己選擇了英語作為高考志願和終生的職業,正是發揮了自己的長處,也使父親充滿了信心。
"很好啊,新月,"他說,"這也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對你來說,沒有比英語專業更合適的了!"
"爸爸希望我將來成為一個翻譯家嗎?"新月的情緒又興奮起來,眼睛裡閃爍著希望之光。
"這,我倒也說不上,"韓子奇溫和地看著女兒,話卻說得很深沉,"事業的追求,並不一定要什麼頭銜和稱號來滿足,你愛上了一種東西,願意用全部心血去研究它,掌握它,從中得到了樂趣,並且永遠也不捨得丟棄它,這就是事業心,是比什麼都重要的......"
"就像爸爸對玉那麼著迷?"新月笑了。
"是的......"韓子奇答道,而心裡卻在嘆息。
"太好了,爸爸堅定了我的信念,"新月愉快地吃著面說,"那我就填這個志願了噢?表兒明天就得交呢!"
"你的志願嘛,誰也不能阻攔你,你已經長大了,十七歲了,"韓子奇回答得很肯定,想了想,又問:"你的第二志願是什麼?"
"沒有,我沒有第二志願!"新月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沒有?萬一第一志願考不上呢?總得有個退路......"
"我不給自己留退路,根本不相信我會考不上!"
"噢!"韓子奇感到震驚,雖然他知道新月的能力,但沒有想到女兒的自信竟然達到了這種程度,好像已經把未來的命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裡!這使他十分欣慰,似乎心頭的重負已經解脫了,"爸爸欣賞你敢於破釜沉舟的膽量!不要退路,退路從來都是留給......懦夫的!"
"謝謝爸爸!"新月深情地說,"我一定要考上北大,才對得起您的鼓勵!"
"你們說的這個'北大',在哪兒啊?遠不遠?"老半天也沒敢插嘴的姑媽忽然問,她雖然聽不大懂,可是上心著呢!
"遠倒是不遠,"韓子奇吃著面說,這碗打滷面他現在才吃出點味兒來,"就在沙灘兒紅樓嘛!"
"哪兒呀,您這是老皇曆了,"新月噗地笑了,"北大早就不在沙灘兒了,在西郊,遠著呢!"
韓子奇一愣:"是不是在原來的燕京大學?"
新月點點頭:"是啊,就是那兒!"
"啊?"埋頭吃麵的韓太太忽然停住了筷子,吃驚地問新月:"真是在那地方?"
"怎麼了?"新月不解地問。
"你幹嗎非上那兒上學去?"韓太太卻反問她,臉前的這碗面也吃不下去了,把筷子放在碗上。
"北大不好嗎?我們老師說,那是全國最好的重點大學,歷史最悠久,五四運動的時候,還是......"新月似乎要把招生簡章背給父母聽。
"我也沒說它不好......"韓子奇喃喃地說,"我是說......"
姑媽在旁邊插嘴:"你媽、你爸橫是嫌那個地方太遠,你就不能考個近一點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