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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卻感動得了不得,又忙著擦淚,那眼睛裡竟然飽含著希望:"哎,哎,就盼著孩子、大人都好好兒的,我等著他們的信兒!"
"那您就好好兒地等著吧,"玉兒苦笑著說,"我們可要走了!"
"走?上哪兒去?"姑媽一個激靈。
"上天涯海角、世外桃源,不在這兒當亡國奴!"玉兒說著,站起身來,拉著天星的小手,"天星,走不走?"
天星撅起粉紅色的小嘴,含混不清地模仿著小姨的話音兒:"九(走)!......"
玉兒笑了,眼睛裡閃著淚花:"走吧,咱們走!"
姑媽頓時像丟了魂兒似的,心裡空空蕩蕩,沒有了著落:"這是怎麼個活兒?"
韓太太賭氣地端起碗吃麵,對姑媽說:"大姐,您甭聽她瞎咧咧!天塌砸眾人,又不是咱們一家兒的事兒,甭怕!哪能拍拍屁股走人?"又朝韓子奇瞥了一眼,"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一點兒譜兒也沒有,聽洋人的!你有家、有業,有老婆、孩子,有一大家子人呢,你能走?"
韓子奇抑鬱地說:"是啊。我也是這麼說來著。亨特先生的意思,是勸我把全家都搬走......"
"什麼?你瘋了吧?"韓太太斜睨著他,"奇珍齋你能搬走?這房子你能搬走?還有你滿屋子的玉,也能搬走?"
韓子奇不言語,把手裡的筷子顛過來倒過去地擺弄,心裡七上八下。
"哼,守財奴!"玉兒撇撇嘴,就要回自己的房裡去。
"你回來!"韓太太厲聲說,"玉兒,別以為你大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要是沒有你哥,咱們這個家早就散了架子了,還能供你念書,上大學?這個家,是他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攢的,是他的血汗掙的!你如今連他都敢罵了,反了你!"
玉兒站住了:"我可沒說奇哥哥,你別給我們'拴對兒'!我說的是你,守財奴,守財奴!抱著元寶跳井,捨命不舍財的守財奴!"
韓太太火了,"啪"地把筷子扔在桌上:"好哇你,蹬著鼻子上臉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姐哪點兒對不起你?"
韓子奇心煩意亂,一怒之下把面碗扔在地上:"吵什麼?吵什麼?"
天星被大人的爭吵嚇得"哇"地哭起來,姑媽"嗷嗷"地哄著他,卻不知該勸誰才好,急得團團轉:"瞧瞧,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
夜深了。這是一個陰沉的夜,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春天的大風在昏天黑地之間抖著威風,卷著落花和塵沙,打得窗紙嘩嘩響。
東廂房裡,姑媽摟著天星睡著了,只有在睡夢中,她才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他還是那麼壯實,那麼安分,臉上掛著讓妻子心裡踏實的笑容。她問他:"你到哪兒去了?日本人打你了嗎?折磨你了嗎?"他笑笑說:"他們抓我到日本國給他們幹活兒,還沒等開船,我就偷偷地跑出來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嗎?我們爺兒倆到處找你啊,哪兒想到你住在這麼體面的地方?柱子,快叫媽,這是你媽!"她這才注意到丈夫的手裡還領著個小小子兒呢,這麼大了?我的柱子這麼大了?"柱子,媽想你都快想死了!"她把柱子緊緊地摟在懷裡,沉浸於人間最美好的天倫之樂......熟睡中,手還在下意識地拍撫著天星。
西廂房裡,還亮著昏黃的煤油燈光。玉兒最怕北平的春天,或者說,北平的春天根本就不配叫春天,這裡沒有江南的杏花春雨,只有大風,颳得塵土飛揚,叫人心裡沒著沒落。可憐北平的花兒,還要苦苦爭春,搶著時令開放,在乾燥的空氣里,沒有一點兒水靈氣兒,像無家的孤兒似的。一陣風吹來,就被捲走了,白白地糟踏了青春!她躺在床上,聽著窗紙嘩嘩地響,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忽然想起院子裡的海棠,猜想那一樹殘花在大風裡掙扎,心中無限傷感,不正是亂世滄亡的女詞人李清照筆下的意境嗎?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捲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好一個"綠肥紅瘦",易安居士把花兒的不幸、人的愁苦都說盡了!她從床上翻身起來,走到那件硬木雕花的梳妝檯前,鏡子裡映出了她自己的臉,她竟然覺得不認識了,那麼蒼白,那麼消瘦,那麼悽苦!那是李清照,還是她??梁冰玉?一年前的"覽玉盛會"上,你還容光煥發,怎麼現在變得這麼可憐、可嘆?啊,你的煩惱、你的愁苦大多了,又沒人可以訴說!
她不忍再看鏡子裡的自己,懨懨地轉過身來,茫然地望著那盞昏黃的孤燈。啊,這燈太暗了,像陰霾籠罩著人,壓迫著人,讓人受不了!她伸出手去,把燈捻亮一些,再亮一些......
煤油燈旁邊,書桌上堆著一些過時的書報,她懶懶地坐下來,漫不經心地翻看著,又幾乎像什麼都沒有看見。一段文字映入她的眼帘,上面還被她用紅鉛筆畫了一片斷斷續續的線。那是蔣委員長的文章:
今天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態度是隨波逐流和無動於衷。......我們的官員偽善、貪婪、腐化;我們的人民一盤散沙,對國家的利益漠不關心;我們的青年墮落,不負責任;我們的成年人有惡習,愚昧無知。富人窮奢極欲,而窮人則地位低下,骯髒,在黑暗中摸索。這一切使權威和紀律完全失效,結果引起社會動亂,反過來使我們在自然災害和外國侵略面前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