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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又在感嘆了:"瞧瞧,甭管跑得多遠的,都有個下落,說來就來了,怎麼我們那爺兒倆釘今兒沒個影兒呢?"
"大姐,您別著急,"韓太太最怕聽她魔魔怔怔地嘮叨那的確"沒影兒"的事兒,在韓家團圓的時刻,更不願讓她傷心,就像過去千百次一樣地安慰她,"咱等著,人總有回來的時候!瞧,天星他爸這不就回來了嘛!您給他沏碗水去呀?"
"哎,哎,"姑媽答應著走出去,還在擦眼淚,"瞧我這一著急,都沒想起來沏茶......"
"唉,'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切都不堪設想!"韓子奇的胳膊肘支著桌子,手托著臉,無限感慨,"大姐也就是靠這點兒望興了,就讓她這麼等下去吧。也難為她一直陪著你,熬了十年;難為你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維持著咱們的家、咱們的店!"
"咱們的店......"韓太太臉色變了,心裡一陣悲愴,剛止住的眼淚又湧出來,"他爸,咱們的店,沒了!"
"沒了?"韓子奇一愣,這消息對他來說無疑是致命的打擊,但他似乎並沒有受到多大的震動,抬起眼來失神地望著她,"這......我也想到了!"
"你怎麼能想得到?"姑媽送上了蓋碗茶,蠍蝎虎虎地插嘴說,"這可是個天塌地陷的大難!奇珍齋毀得慘噢!......"
韓太太不安地瞟了她一眼:"先別亂他的心了!"
"你們不說我也能想得到,哪兒都是天塌地陷!"韓子奇接過茶碗,卻沒有喝,"倫敦被炸得稀爛,亨特的店關了,他家裡房子塌了,連兒子都死了!我都沒想到自己能活下來。住在地下室里,老想著你們還不定怎麼著了呢,有時候在夢裡回了家,總是看見家破人亡了,你們都被......炸死了!現在看見你們部還活著,這個家還沒炸成平地,已經是做夢都沒想到的了。破財、毀東西沒什麼,人好好兒的,就比什麼都當緊!"
"這話倒對,"姑媽說,"敢情外國打得比咱們這兒還邪乎?你這是躲一槍、挨一刀,主啊!"
"早知道這樣兒,何必上那兒去呢!"韓太太聽得一陣後怕,"你帶走的那些東西,也都毀了吧?自找!"
"是自找啊,"韓子奇抿了一口茶,"為那些東西,差點兒送了命!不過,東西倒沒毀。多少人想買,沒捨得賣;後來亂成那樣,也沒捨得扔,我把它總算帶回來了!"
"啊?帶回來了?"韓太太喜出望外,"你擱哪兒了?"
"擱到......還沒運到呢,"韓子奇說,"等玉兒回來,東西也就到了。"
韓太太的心情興奮起來,他知道丈夫帶走的都是頂值錢的東西,有了這批財寶墊底兒,她就不擔心以後的日子了,"東西回來了,人又沒受閃失,咱還怕什麼?又有奔頭兒了。緩一緩,把奇珍齋的字號再掛起來!"
韓子奇臉上卻不見笑意,倦怠地靠在太師椅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幾萬里的輪船,幾千里的火車,無窮無盡的煩愁,已經使他筋疲力盡;況且,他的路還沒走完呢,亂麻似的岔路口橫在他的面前,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能力、有勇氣走下去呢。
"那什麼,大姐,您去燒水,讓他好好兒地沖一衝;咱姐兒倆張羅著快做飯,熱熱乎乎地吃了,早點兒歇著。瞧他累的,鐵打的人也擱不住啊!"韓太太吩咐著姑媽,這繁忙,這體貼,是一個妻子最愉快的時刻。
"哎,哎,那就吃麵吧!"姑媽答應著往外走。
韓子奇卻無力地把腦袋垂在椅背上,睡著了。他實在是太累了。
"爸,爸,您先別睡啊,天還沒黑呢,"天星搖晃著他,"您給我說說外國的事兒,告訴我小姨什麼時候能到家?"
這個從記事兒起就沒有享受過父愛的孩子,對天外飛來的父親是那樣新奇,還不懂得體貼。韓子奇片刻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韓子奇洗了澡,換了中式衣裳,吃了飯,天已經黑定了。
一家人還圍在飯桌邊,向他問這問那,說不完的話。煤油燈芯在熏得發烏的玻璃罩中靜靜地燃燒,輻射出柔和的光輪,溫暖而朦朧,使韓子奇想起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那昏黃的燭光。綿綿夜話千萬里,面前的人卻改換了,這是夢嗎?
"天星,別纏你爸了,他回來就不走了,往後爺兒倆聊天兒的日子長著呢!快跟姑媽睡去吧,你明兒早起來還得上學呢!"韓太太哄著兒子,實際上也是連帶說給姑媽聽的,誰的男人誰心疼,他沒這麼大的精神聊起沒完,得讓他早點兒睡!
姑媽一點就透了,"快著吧,天星,你爸也困了!"
天星挺不情願地跟著姑媽往東廂房走去了。
韓子奇卻絲毫睡意也沒有。漫漫長夜又橫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該怎麼往前捱!
他走到院子裡,外邊是幽幽的夜色。沒有月亮,沒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有窗紙透過來的一點黯淡燈光,海棠和石溜的枯枝把窗紙切成"炸瓷"似的碎紋。檐下的遊廊,廊下的石階,階下的雨路,路又連著石階,木雕影壁,垂華門,這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銘記在心的,即使沒有任何光亮,他也了如指掌。他撫摸著廊柱,撫摸著黃楊木雕影壁上四扇不同月色的浮雕。以為要失去的,卻留下來了,付出的只是:歲月。歲月是留不住的。歲月留給人的是創傷,在倫敦,在北平。北平並沒有經受倫敦那樣的轟炸,所以"博雅"宅還在,這令他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慨。但是,奇珍齋卻失去了,為什麼會失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