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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子奇坐在王府井大街東安市場北口東來順飯莊的樓上雅座,無心欣賞窗外的雪景,眼睛只盯著紫銅火鍋中沸騰的開水發愣,仿佛在研究那小小的波濤。愣一陣,便懶懶地抬起筷子,夾起一片薄薄的羊肉,伸到沸水裡一涮,兩涮,三涮,在最準確的火候撈出來,放進面前的佐料碗裡一蘸,然後送進嘴裡,慢慢地咀嚼著。他其實很餓,但仍然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決不狼吞虎咽,也不發出"吧唧""吧唧"的粗鄙響聲。吃東西不只是為了充飢,而是一種享受,不能把好東西糟踏了。即使在這吃食奇缺、物價奇貴的年代,他也沒要白菜、粉絲那種只配做填充料的東西,只要了兩盤肉片和一小碟糖蒜,吃一片肉,再咬一點糖蒜,慢慢地品評辣中含甜、甜中含辣的滋味。他沒有要酒,酒是穆斯林的禁忌,他恪守著。和許多穆斯林一樣,也不抽菸。即使在愁腸百轉的時候,也決不噴雲吐霧、借酒澆愁。他平生的嗜好,除去傾注了滿腔心血的美玉珍寶,便是清真飯莊的美味佳肴了。他是東來順常來常往的"吃主兒",熟悉這裡的一切幾乎像熟悉他所獻身的奇珍齋和後來供職的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他咀嚼著鮮嫩可口的肉片兒。"測向何處嫩?要數東來順。"這裡的羊肉之所以為別處無法比擬,自有其獨到之處:一律選用內蒙古西烏珠穆旗的閹割綿羊,經過一段時間的精心圈養,再行宰殺,只取"磨襠兒"、"上腦兒"、"黃瓜條兒"和大小"三岔兒",一隻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測用的肉只有十三斤;冰凍後,以極精的刀工,切成勻薄如紙的肉片,放在盤中,盤上的花紋透過肉片清晰可見。東來順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提味的佐料又極講究,有芝麻醬、紹興黃酒、醬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蝦油、蔥花兒、香菜末兒以及東來順特製的"鋪淋醬油",鍋底湯中加以海米、口蘑......這涮肉就具有清、香、鮮、美的獨特魅力,入口令人陶醉,猶如賞玉名家韓子奇細細把玩一件稀世珍品。但此刻,看的藝術和吃的藝術卻都沒有占據他的神思,他心中猶如那翻騰的沸水,說不清在想些什麼,從東來順到奇珍齋,他咀嚼著別人的和自己的歷史。東來順的第一代老闆丁德山,號子清,河北滄縣人氏,後來移居東直門外二里莊,想當年,他也並不比兩手空空的流浪兒小奇子闊綽多少,用一輛手推車推著黃土進了北京,以低廉的價格賣給養花人家,艱難度日。大約在1903年,他看中了東安市場這繁華地面,便借了本錢在此擺攤兒,從養面執糕到貼餅子、米粥,逐漸發展成"東來順粥攤",十幾年慘澹經營,增添了爆、烤、涮肉,而以後者最為著名,幾經擴展,終於位居同行之首。當年的丁子清從窮回回一躍而成為京城富豪,這在穆斯林當中是屈指可數的,與奇珍齋主韓子奇並駕齊驅......往事如煙,如今的東來順雖早已公私合營,但那金字牌匾還在,丁老闆開創的事業還在,而韓子奇艱苦創業的奇珍齋卻銷聲匿跡了,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甚至都不知道北京的玉器行中還有過這個字號!奔波了大半生,他韓子奇所得到的究竟是什麼呢?對事業的追求,對幸福的希冀,都像夢境一樣消散了,五十七歲的他,已經感到衰老在無情地侵蝕著自己的肌體和意志,像一匹伏櫪的老馬,那縱橫馳騁的天地已經不再屬於他了,只能惆悵寂寥地打發餘生。在消沉的暮年,使他聊以自慰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在他臥室西邊鎖著的秘密;二是他的女兒終於熬過了十二年寒窗,考進了她所理想的大學,走上了她所選擇的也是乃父所極力贊成的專業。女兒已經開始了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她的面前前程似錦,任何人也無法改變這一軌道了。韓子奇終於償還了心中的一樁夙願,他甚至覺得,即使自己在某一天突然撒手而去,也可以對女兒放心了......  

    一想到女兒,他的心裡便寬慰了好多,食慾也增強了,把兩盤肉片全部涮光,還覺得胃裡尚有餘地。正待再要點什麼,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那隻老式懷表看了看,已是兩點十五分,便打消了念頭,起身付了帳,匆匆下樓去了。

    他走到王府井大街南口,在風雪之中上了十路公共汽車,回家。一路上,還在順著剛才的思路往下想,設想著將來新月畢業了將如何如何。妻子說:"你還想把她送到外國去是怎麼著?"哼,韓子奇心說,你懂什麼?外語人才是國家的寶貝,會有出國留學或工作的機會,到那時候,新月將真正認識世界,了解她本不了解的一切......

    白廣路車站到了,他下了車,卻並沒有立即回家,而朝著十九路車站走去。他知道新月今天下午要回來,他希望早一點兒見到女兒,便在這兒等等她。

    兩輛車過去了,沒有新月。他在風雪中毫不動搖地等著。終於,第五輛車車門一開,他看見了那張梨花似的笑臉,驚喜地朝著他喊:"爸爸!"

    他迎上前去。

    第六章月明(二)

    "爸爸,您等我半天了吧?"新月拍打著老父親肩上的積雪。  

    韓子奇只是慈祥地笑笑。做父親的心是用語言難以表達的,無論是哪國語言。

    新月攙著爸爸的胳膊,父女兩人踏著滿街的凌瓊碎玉,攜著一股春風,朝家裡走去。

    西廂房溫暖如春,正等著新月回來。

    姑媽趕在新月到家之前,就把西廂房裡的爐子點上了。新月不在家的時候,這屋不住人,空著,自然是不用生火,但她還是每天照舊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欄杆和梳妝檯、桌子、椅子以及那鑲著照片的小鏡框,都擦得乾乾淨淨。她好像根本不承認新月已經走了,在她的心目中,新月永遠是這個家庭中最重要的成員,她的感情寄託。她在收拾西廂房的時候,就覺得新月伴隨在她的身邊。她擔心久居學校會沖淡新月對家庭的感情,盡一切力量牽住新月的心,她要讓新月每次回家都感到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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