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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內如焚、口乾舌燥的梁冰玉端起那碗茶,輕輕地吹著,吹著。吹得不燙了,把嚇得不敢出聲的女兒攬過來,抱到腿上,餵她喝。這是女兒第一次喝老家的水,不知道是甜,還是苦?
"唉,這麼點兒個孩子也跟著大人受跌趔!"姑媽感嘆著,心裡卻想著遠了去了。她想起了她那沒滿月就跟著他爸海連義跑得沒影兒了的兒子,猜想他們爺兒倆在外頭是怎麼過的?會不會......"人想人,想死了人!"她沒頭沒腦地說,"要是我們柱子跟他爸也能回來,哪怕再帶個媳婦,帶個孩子來,我也是喜歡的喲!......"
"哼,我可沒你那麼賤!"韓太太不屑地扭過臉去。
姑媽剛想討這邊的好兒,又過去瞅那邊的臉色,"天星他媽,我這不是寬你的心嘛,已然走到了這一步,你得往開處想!咳,這年頭兒,男人哪,娶仨娶倆的有的是,可甭管怎麼說,先娶你來你為大,水高漫不過山去,玉兒妹妹也還得在你後頭......"
這番話,好個不知眉眼高低!她還以為這是為玉兒求情告饒說好話呢,還以為玉兒正等著"大太太"點頭呢,還以為她在萬般無奈之際出的這個高招兒是保住這個家庭的萬全之策呢!
"大姐,您真可憐......"梁冰玉鄙夷地斜睨著姑媽,這個貧窮而又苦命的女人,使她猛醒了:在中國,要做個女人,只能做這樣的女人,愚昧、麻木、自賤、自辱,持家的奴僕、生育的工具,男人的附庸,哪裡還談得上什麼愛的權利?這裡不承認愛,只承認婚姻??形式的、畸形的婚姻!更可憐的是,男人這樣看女人,女人也這樣看女人!"您......把我看成什麼了?是韓子奇的小老婆?"
"啊?你說還能怎麼著呢?"姑媽被她問愣了,實在無法理解這個做了"小"又不服小的女人,"你怎麼還可憐我?我這是可憐你呢!"
"呸!"韓太太憤然啐罵,"韓子奇娶小老婆也輪不到她,這個不知道寒磣的賤貨!天底下有親姐兒倆嫁一個漢子的嗎?"
"行了,行了!"韓子奇已經無法再忍耐,只覺得腦子要爆炸!他一拳打在雕花隔扇上,痛苦地呻吟,"你們這是逼我死啊!"
"你幹嗎死啊?"韓太太冷笑著,"好死不如賴活著,你再娶個三妻四妾的,讓我瞅瞅你有多大的膽子!"
梁冰玉抱著女兒,倏地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清醒了,她完全清醒了,感謝這兩個不識字的女人,使她看到了自己的位置!什麼愛情的神話,什麼人生的價值,什麼生活的權利,什麼鄉思離愁,這兒有人懂嗎?
"玉兒!你不能走......"俯在隔扇上的韓子奇突然驚惶地抬起頭,發出一聲慘叫。
韓太太一拍桌子站起來:"韓子奇!"
梁冰玉在院子裡站住了,無言地回過頭。她懷抱中的女兒掙扎著伸出手:"爸爸!......"
"主啊!"姑媽急得手忙腳亂,踉踉蹌蹌奔下台階,"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主啊,這是穆斯林祈福的呼喚,求助的呼吸,討赦的呼喚!當穆民們被錯綜複雜的人情世事所纏繞,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羅網和泥淖,就只有把命運交給萬能的主,請主來給以裁決了!
初春的太陽從灰??的雲彩里露出臉來,陽光灑在院子裡,已經有幾分暖意。瓦棱上的蒼苔微微泛出一絲綠意,廊子前頭的海棠、石榴,褐色的枝條上已經鼓出了參差的芽苞。不管嚴冬曾經是怎樣寒冷,春天總是要到來,冰雪中孕育著的生命,頑強地要生長,要發芽,要吐出新枝,綻開新花。
精雕彩繪、紅柱碧欄的垂華門前,是一個彩色的世界,兩個小兒女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清嫉,沒有仇恨,沒有爭鬥,沒有傾軋。這個世界是夢,也是現實。
天星一回來,家裡的軒然大波就戛然而止。韓太太收住了震怒,梁冰玉藏起了痛苦。天星,這就是那個從小在小姨懷抱中撒嬌的天星,就是那個用稚嫩的字體寫著"爸小姨快回來"的天星,他的脖子上至今還戴著小姨留下的翡翠如意。他在小姨心中的地位不亞於親生的女兒,小姨回來,不是急著要看天星嗎?
天星挽救了全家的轆轆飢腸。吃過飯,天星就不上學了,小學只有半天課,他可以好好兒地跟妹妹玩兒了。小姨的孩子,當然是他的妹妹,他真高興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妹妹!
倆人每人啃著一張薄脆,倚著垂華門,你看我,我看你。天星真喜歡這個小妹妹,她的臉,那麼白,那麼光滑,像玉,像花瓣兒。她的嘴,那么小,那麼紅,像瑪瑙珠兒,像櫻桃。她的眼睛,那麼大,那麼黑,還有點藍瑩瑩的,像......他想不出像什麼,像讓人看不夠的畫兒,猜不透的謎。她的白毛衣真好看,紅裙子真好看,咦,冷天還穿裙子?噢,腿上穿著厚襪子呢。她的小皮鞋真好看。她頭上的蝴蝶結真好看。她說話真好聽,會說中國話,還會說外國話!
"妹妹,薄脆好吃嗎?"
"好吃,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外國話怎麼說?"
"Thisisthefoodltookbest"
"嘿,好玩兒咳!外國有薄脆嗎?"
"沒有。"
"外國有這樣的房子嗎?"他指著裡面的院子。
"沒有。"
"外國有這樣的花兒嗎?"他指著廊檐下的油漆彩畫。
"沒有。"
"外國有這樣的影壁嗎?"他指著那座黃楊木雕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