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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奇珍齋已經倒閉了!"他淒楚地說。
"噢,你也有損失?"她一個嘆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別難過,你的那些寶口還在,'博雅'宅還在,你的老婆孩子還在!你的家沒毀,你應該回來!可是,這兒還有我的什麼?我幹嗎要跟著你往這兒跑啊?"她愣愣地望著前面,茫然張開兩隻手,像問那頂棚,問那牆壁,問那窗紙,"幹嗎要往這兒跑啊?"
"玉兒,你......"他惶惑地轉過臉,"你是怎麼了?這兒也是你的家呀......"
"我的家?我的家沒有了!"她頹然垂落兩隻空空的手,撫在自己的膝上,"沒有了!我的家在奇珍齋後院那低矮的小房裡,窗外有陽光,有花兒,石榴、牽牛、草茉莉、指甲草,很香呢;屋裡有溫暖,媽媽給我做糖餑餑、豆沙包兒,很甜呢;夢中有催眠曲,爸爸深夜還在磨玉,'沙,沙......'很美呢。可惜都沒有了,我再也沒有那個家了,只留下美好的回憶!那個家,雖然貧困、狹小,生活得艱難,可我總也忘不了啊!沒有了,沒有了......"
梁冰玉自憐自嘆,憂傷的眼睛充盈了淚水,無聲地墜落下來。她不去拂拭,讓冰冷的淚珠流過面頰,澆滅心頭那一點殘焰。
韓子奇站起身來,撫著她的雙肩。掏出身上的手絹兒,為她擦去淚痕,"玉兒,我求你......別這麼傷感,這兒永遠是你的家!"
她撫住他的手,男子漢的手,似乎又讓她感到了力量的存在。"是嗎?"她吻著那隻手,眼淚流在他的手上,"不,奇哥哥,這兒不是我們的家了,我們走吧,為了你,為了我,為了新月!"
她感到那隻手在痙攣。
"你......為什麼非得走呢?"他說,聲音很低,很弱,"就不能先忍耐忍耐嗎?......"
"忍耐?你叫我怎麼忍耐?低眉順眼,向她就範,裝做回來住娘家?讓新月叫你'姨父'、'舅舅'?等找著'主兒'打發我改嫁?是嗎?"
他不語,顫抖的手撫摸著她的頭髮。
梁冰玉猛地甩掉他的手,推開他,站起身來:"韓子奇啊韓子奇,你也算個男人?"
韓子奇一個趔趄:"玉兒......"
"這兒沒有玉兒,站在你面前的是梁冰玉!"
"冰玉,你聽我說......"
"不必說了,過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訴你:我是一個人,獨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壁的附屬品,不是你們可以任意擺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嚴,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錢袋裡的鈔票,可以隨意取,隨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脫就脫,不用了還可以存在箱子裡!人格,尊嚴,比你的財產、珍寶、名譽、地位更貴重,我不能為了讓你在這個家庭、在這個社會像'人'而不把我自己當人!你為了維護那個空洞虛弱的軀殼,把最不該丟掉的都丟掉了!十年了,我怎麼沒有認識你?了解一個人,愛一個人,是多麼艱難?你說你不後悔和我的結合,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真誠的,但是我現在後悔了,我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我還以為我得到的是愛呢,還以為你這個男子漢的肩膀能擔起愛的責任呢,原來你也和她一樣,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愛情!我錯了,完全錯了!......"
梁冰玉不再流淚,沒有淚水的眼睛更清亮了;她不再痛苦,痛苦都已經過去了。十年認識了一個人,三十年懂得了人生,這不也是付出的歲月換取的收穫嗎?她比過去聰明一些了,她不再糊塗了!
"不,冰玉,是我錯了!"韓子奇無力地支撐在寫字檯旁,他悔恨交加,痛徹肺腑,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毀了你!"
"這話倒大可不必說了吧?也許是我毀了你呢?你有這麼好的一個家,有老婆,有孩子,還有豐厚的財產,我不能讓你一敗塗地!"梁冰玉心平氣和,冷靜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我給你添了那麼大的麻煩,實在是對不起了!沒有了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該走了,不打擾你們了!"
"真要走嗎?"這不堪設想的打擊真的落到了韓子奇的頭上,落到了他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和整個身體都在驟然下沉,仿佛腳下是無底深淵、萬丈波濤,他不知道一旦失去梁冰玉,他將怎樣生活?他像一個行將溺死的人,本能地要呼救,要求援,奔過去抓住梁冰玉的手,"冰玉,你不能走,我離不開你!"
"你,也離不開這個家啊!"梁冰玉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不要這樣,生活中又不能演戲,我不希望悲悲切切地分手,平靜些,讓我們......微笑著向過去告別!"
韓子奇喪魂失魄地站在那裡,終於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那寬寬的肩腫,高大的身軀,像拆散了所有的骨節,松垮了!"你......打算去哪兒?是去倫敦的華人學校繼續教書?還是找亨特先生......"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天下之大,總能有我容身的地方,女人沒有男人的保護也能活!既然我們錯誤的結合是羅網,是牢籠,那麼,擺脫了它,就是一個自由身了,這是我用過去的生命換來的,我將珍惜它!我相信我的餘生是快樂的,有新月給我做伴,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什麼?新月?你還要把新月帶走?"韓子奇那鬆散的軀體在戰慄,"別,別帶走她,我不能再失去新月,她是我的女兒!是我們愛情的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