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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凌晨,做過晨禮,天還未亮,壁兒已經開始打掃前店後家,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易卜拉欣心靈眼活,不等壁兒動手,就搶先把作坊的里外屋打掃一淨,壁兒向他報之一笑。梁亦清卻不落忍,埋怨壁兒太慢客了,又對易卜拉欣連聲說:"受累了,受累了!"
吃過早飯,吐羅耶定便帶著易卜拉欣出門了,首先要去牛街清真寺憑弔祖上的遺蹟,然後還要去瞻仰、參拜東四牌樓清真寺、錦什坊街普壽寺和二條胡同的法明寺,北京這"四大名寺",至少都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吐羅耶定仰慕已久了。
客人出去覽勝,梁亦清則繼續在水凳兒上做他的苦行,覺得似有神助,手中的活兒做得格外滋潤。晚上,一老一少又回來歇息,白氏伺候茶飯,大家聽吐羅耶定說些見聞,都聽得很有興致。晚飯之後,梁亦清就停了活兒,不再在燈下苦熬,沏上釅茶,請吐羅耶定講解《古蘭》真經,吐羅耶定先用阿拉伯語背誦原文,再用漢語細細講解教義,一字一句,講得頭頭是道,梁亦清覺得茅塞頓開,糊裡糊塗地活了半世,這才是頭一回聽得明白的"瓦爾茲"(教義),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又有了奔頭。
易卜拉欣閒著沒事兒,便又愣愣地看那些玉雕。壁兒本來就不認生、不怯場,就領著妹妹玉兒,去招呼這位小客人:"你知道這些活兒是怎麼做出來的嗎?"
易卜拉欣正在看一件"嶺南佳果"。水靈靈的一串荔枝,鮮紅晶瑩,剝裂處,露出玉珠似的果肉。那是他家鄉的水果,看來格外親切,就脫口說:"這......這不是人做出來的!是從樹上摘下來的!"
壁兒笑了:"哈,你可真逗!你當這是真的?能吃嗎?咬一口硌掉你的牙!告你說吧,這是我爸花了三個月的工夫兒做的!"
易卜拉欣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原來呀,這是一整塊瑪瑙,"壁兒指點著說,"瑪瑙不光有紅的,還有白的、藍的、綠的、粉的、黑的呢!有時候,一塊瑪瑙上有好幾種色兒,你瞅,這塊就是這樣。我爸拿著瞅啊瞅啊,尋思了好些日子,才想出了這麼個法兒:把紅的地方做成荔枝珠兒;可巧讓綠的地方趕上梗兒啊,葉兒啊;白的地方呢,不能做荔枝,也不能做葉兒,就做成剝開的荔枝,不是正合適嗎?"
"啊......"易卜拉欣不知該怎樣表達他的讚嘆,他不會說"巧奪天工"、"鬼斧神工"這樣的詞兒,只喃喃地說:"人的手,人的手?"
"當然靠人的手了,"壁兒為父親的絕技感到驕傲,"我爸那雙手,沒有做不出來的!你再瞅這個'百環瓶'!"
她指著旁邊的一隻用碧玉雕成的花瓶,那瓶呈四方形,凸肚,細頸,小口,瓶身光滑細膩,並沒有過多的雕飾,吸引人的是兩旁各有一個高浮雕獸頭,嘴裡銜著鐲子似的玉環,玉環上又套著玉環,環環相扣,垂成兩根玉環組成的鏈條,因此稱為"百環瓶"。
"這是用南陽的'獨山玉'做成的,好看吧?告你說吧,這兩嘟嚕玉環呀......"
"是怎麼連起來的?"易卜拉欣側著頭反覆察看,卻找不到玉環上有一絲接縫兒的地方。
"什麼?連起來?你當是一個個做好了再套上的?那可就套不上去了!"壁兒覺得他的想法未免太好笑了,但她樂於向他說出其中的奧妙,"你想,玉是硬的、脆的,不能捏,又不能焊,怎麼'圈兒套圈兒'啊?"
"......"易卜拉欣讓她問住了。
"告你說吧,這是整個雕出來的,雕出一個套一個,雕出一個再套一個......"
易卜拉欣驚呆了,他望著那環環相扣又靈動自如的玉環鏈條,無法想像是一雙怎樣的手做出了這樣的奇蹟!"太難了,太難了......"
"當然是不容易!"壁兒想起父親的終日勞作,也憐惜地發出感嘆,"要是人人都會做,也就不稀罕了。我爸呀,成天價心裡想的是玉,眼裡瞅的是玉,手裡拿的是玉,除了玉,什麼都忘了,坐在水凳兒前頭磨呀,磨呀,小活兒要磨十幾天,大活兒要磨幾個月!聽說宮裡頭有一座大玉山,很多匠人一塊兒磨了十幾年,那裡邊兒就有我巴巴的巴巴!"
易卜拉欣的眼前出現了一條玉的長河,成千上萬的能工巧匠默默地磨啊,磨啊一磨白了頭髮,磨盡了心血和生命,磨出了光彩奪目的人間珍寶。現在,壁兒"巴巴的巴巴"已經不在了,但是他親手磨出的寶口還在,他精湛的技藝還在,他的後人、壁兒的父親還在,這條玉的長河仍然永不停息地流淌......
"磨,磨......"他沉浸在遐想里,嘴裡重複著壁兒說的話,兩隻手不知不覺地摩擦著,他在幻想那是一種多麼神奇的創造。
"活兒都是這麼樣兒磨出來的,"壁兒在他面前儼然是個富於經驗的老藝人,"越磨越細,到最後呀,才能磨得這麼又光又亮!"她伸手拿起百環瓶旁邊一隻小小的玉碗。
易卜拉欣眼睛定定地看著那隻玉碗,潔白,晶瑩,碗壁薄如蛋殼,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壁兒托著碗的手指。
妹妹王兒伸著小手說:"我要碗,我要碗!"
壁兒把托著碗的手躲開玉兒,"這可不是你玩兒的,要是摔碎了,爸爸不打你,我還得打你呢!"
玉兒就撅著小嘴兒,不敢再要。在她的眼裡,大姐和父母一樣,都是她必須服從的。
壁兒托著玉碗,對易卜拉欣說:"你知道玉為什麼這麼光滑嗎?告你說吧,磨到最後呀,就不使培於磨了,使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