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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凳兒又蹬起來,蛇子又轉起來,梁亦清屏棄一切雜念,重又投入專心致志的創作,在三保太監鄭和那飽經風霜的眉宇之間做畫龍點睛的鏤刻。鄭和,這位傑出的中國穆斯林,在他手執羅盤、眼望麥加,指揮著寶船與風浪搏鬥的時刻,一定是鎮靜沉著、胸懷坦蕩的,人間的苦難,自身的榮辱,都置之腦後了,他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身後,會在全世界航海史、中國穆斯林功業史上占據光輝的一頁,留下顯赫的姓名吧?梁亦清懷著崇高的敬意,緊緊盯著鄭和那穿透萬里雲天衝破萬頃碧波的眼睛,惟恐自己睫毛的一閃、心臟的一跳都會影響雕刻的精確,有損於那雙眼睛的神采......

    韓子奇一直守在旁邊,目不轉睛地領受師傅那精湛達到極致的技藝,這是他至高的藝術享受和外人無緣分享的殊榮。

    突然之間,他感到師傅的神色有些不大對頭。

    寶船上,鄭和的那雙眼睛變得模糊了,仿佛鄭和由於遠途跋涉的勞累和風浪的顛簸而暈眩了,他要做片刻的歇息了?不,是梁亦清自己的眼睛......眼睛怎麼了?像一片薄雲遮在面前,繚繞,飄動,他努力把眼睛睜大,再睜大,也無法清晰地看清近在眼前的鄭和!

    梁亦清雙腳停止了踏動踏板,微微閉了閉疲倦的眼睛,笑笑說:"這活兒,越到畫龍點睛的時候越費眼啦!"  

    韓子奇默默地看看師傅的眼睛。那雙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瞼重疊著刀刻一般的三四層紋路,眉毛和睫毛上被玉粉沾染,像冰雪中的樹掛,像年代久遠的古蹟上的霉斑,幾十年的琢玉生涯,師傅把自己琢成了一個蒼老瘦硬的玉人!那一雙眸子,從原來的清亮、烏黑而變得像霧靄山嵐一樣黯淡;托著瞳仁的眼白,已經布滿了鮮紅的血絲,像兩顆瑪瑙!韓子奇為師傅感到痛惜,為自己感到慚愧:師徒如父子,為師傅分了多少憂愁和辛苦呢?

    "師傅,您歇著吧,這活兒,明兒再接著做......"

    "明兒?明兒就八月十二了吧?咱不能將米將牙兒地等到十五才交貨,我想,早一天是一天......"

    "那,我來接著做,您歇會兒,瞅著我就成了。"

    梁亦清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成!自古以來,都是徒弟畫龍,師傅點睛,不能亂了章程。"

    "師傅,我亂不了您的章程,"韓子奇說,"我先替您做一會兒,到肯節兒,還讓您做......"

    師傅看著這個自信而又逞強的徒弟,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鬆口:"子奇,不是師傅信不過你,這三年,你的手藝已經學成了,比師傅我差不到哪兒去,這寶船其實就是咱爺兒倆做的,只不過你做得少點兒,我做得多點兒。以往,不當緊的地方,我不也放手讓你做了嗎?可眼下,這活兒到了畫龍點睛的時候了,怕萬一有個閃失,還是由我來做完了它吧!我這輩子琢了多少玉,最可心的也就是這個大件兒,這是我的壓軸戲,唱完了這齣戲,我梁亦清也就稱得上一個琢玉高手了!往後,我就光支支哈兒,瞅著你也唱成個名角兒!子奇,再等等......"  

    人心,畢竟不是靠語言可以完全表達的,師傅還是沒有透徹地理解徒弟。說到"閃失",韓子奇默默地縮回了躍躍欲試的手,他不想再分師傅的心,讓師傅安安靜靜地施展出積幾十年經驗而爐火純青的絕技去點睛吧,那是一個藝人贏得創造的快樂和榮譽的關鍵一搏!

    "要記住,"梁亦清歇息了片刻,似乎覺得眼睛從疲倦中得到了恢復,心境也更加平和、安定,"一個藝人,要把活兒當做自個兒的命,自個兒的心,把命和心都放在活兒上,這活兒做出來才是活的。人壽有限,'無常'到來,萬事皆空;可你留下的活兒,它還活在人間。歷朝歷代的能工巧匠,沒有一個能活到今天,可他們琢出的玉器呢,不都一個個還活著嗎?"

    坨子又轉動起來,梁亦清此時完全忘卻了自我,把他的命、他的心都和寶船、和鄭和融為一體了。那寶船上的風帆鼓漲起來,旌旗漫捲起來,舵工、水手呼喊起來,渾厚深遠的號子和洶湧澎湃的風浪聲在琢玉坊中震天撼地地響起來,三保太監鄭和站在船頭,魁偉的身軀隨著風浪的顛簸而沉浮,雙目炯炯望著前方,隨時監視著前途中的不測風雲......

    突然,這一切都在剎那間停止了,梁亦清兩手一松,身軀無力地倒了下去,壓在由於慣性還在轉動的坨子上......  

    "師傅!師傅!"韓子奇像在夢中看見了天塌地陷,靈魂都被驚飛了,他呼喊著撲倒在地,扶起四肢鬆軟的師傅......

    梁亦清在徒弟的懷抱中吃力地睜開了雙眼。"寶船,寶船!"他氣力微弱地呼叫著。在這一瞬,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炯炯有神,他在搜索那生命與心血化成的目標!當那雙眼睛接觸到寶船時,他的一雙晶亮的瞳孔立即像燃燒的流星,迸射出爆裂的光焰,隨即熄滅了......

    寶船!在渡過漫長的航程即將到達彼岸的時刻,寶船遭到了意外的滅頂之災!三保太監鄭和遙指遠方的右臂被摔斷了!這是《鄭和航海圖》中至關緊要的一筆,整座玉雕的核心部位,七下西洋的方向所指,一臂斷裂,前功盡棄,即使丘處機、陸子岡再世也無可挽救了!

    "啊!"梁亦清發出一聲撕裂肺腑的慘叫,一口鮮血飛濺出來,染紅了那雪白的寶船!生命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中結束了,他倒在那殘破的寶船上,滾熱的鮮血把琢玉人和碎玉連成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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