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42頁

    這番話說出去,蒲綬昌的神色緩和了許多。他權衡一切的準則,無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韓子奇投其所好,盡述其利,竟無一弊,這就使他不能不動心了。原來,蒲綬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簽訂什麼合同,也沒接受具有任何條款的協議,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張圖,答應依圖琢玉,幾時完工,幾時面議價錢。梁亦清船破人亡,傾家蕩產,並未損害蒲緩昌一根毫毛,甚至還得到了一大筆"賠償",這宗買賣是再合算也不過的了。至於寶船,原圖還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幾千名琢玉匠人,還怕無人敢接嗎?即便梁亦清比別人的手藝略高一籌,已是人亡藝絕,也無法較量高下了。剛才他裝作無意中帶走殘船,目的便是為下次的製作提供一個絕大部分尚且完好的範本!現在,梁亦清的真傳弟子竟主動上門,繼續師傅未竟的事業,這真是天賜蒲綬昌一條寶船、一名巧匠!

    韓子奇觀察著蒲綬昌的反應,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說:"您答應了?從今以後,您就是我的師傅!"

    "別忙!"蒲綬昌伸手攔住韓子奇,以為他急著要行師徒之禮,"子奇啊,你知道,我是個心腸最軟不過的人,走道兒碰見螞蟻都繞過去,惟恐傷了它們的性命,更何況你是個人,走投無路的人!你這麼開口求我,我不沖你,也得沖已經過世的梁老闆!匯遠齋雖說是生意做得緊緊巴巴,我也不能眼瞅著你餓死,憑著我和梁老闆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綬昌的一碗乾飯,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樣兒,子奇,你讓我為難啊,"他吸溜著嘴,遲疑地說,"咱們可是隔著教門的人!玉器行里,這一點是涇渭分明,回回的鋪子裡只收回回學徒,漢人的鋪子裡只收漢人學徒,你們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單開伙啊,還怕別的人跟你不合群兒......這事兒,恐怕還是不成!"  

    "師傅,這不要緊哪!"韓子奇已經管他叫"師傅"了,"我到了您那兒,只管做這一件活兒,任誰的事兒都礙不著;至於伙食嘛,窩頭、鹹菜您總供得起吧?我有這就行了!"

    蒲綏昌無話可說了,又尋思一陣,突然朝韓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為定,你明兒就跟我走!"

    韓子奇送走了蒲緩昌,回到奇珍齋,默默地清點帳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細帳一一理清,托著帳本和庫存的現錢,來到後邊堂屋,往桌上一放:"師娘,師妹,請過目,奇珍齋的家底兒都在這兒了。這些現款,萬幸蒲老闆沒有拿走,師娘和師妹就應付著過日子吧......"

    壁兒愣了:"奇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韓子奇的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我......該走了!"

    白氏一驚,忙問:"走?你上哪兒去?"

    "跟蒲老闆走,接著做師傅沒做完的活兒。師娘,您多保重吧,原諒我不能再盡孝了,我......不能離開水凳兒,不能扔下師傅的半截子寶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話說完,壁兒已經氣得打顫:"好啊,你要投奔我們家的'堵施蠻'(仇人)?你這個無情無義、認賊作父的東西!我爸爸當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這就走,永遠別登我們家的門兒,只當我們誰也不認得誰!"

    "師妹,你聽我說......"

    "別說了,省得髒了我的耳朵!"

    韓子奇有口難辯,既然這兒已經沒有了他說話的權利,他就什麼都不說了,一橫心,扭頭就往外走。

    七歲的玉兒從屋裡追出來,抱著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別走......"

    一把鋼刀在剜韓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親親玉兒的小臉,兩人的熱淚交流在一起,"玉兒,好好兒地,在家好好兒地......"

    "玉兒,甭讓他親你!"壁兒衝過去,一把拉過玉兒,抬起手,就要抽打韓子奇的臉,但是,她舉起來的手又放下了,眼裡湧出憤怒、屈辱的淚花,"你算什麼東西,不配髒了我的手!你走吧!"

    韓子奇一轉身,大步走出奇珍齋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望了望這座曾經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著裡邊痛哭失聲:"師傅,我走了!師娘、師妹,你們一定要保重啊!"

    韓子奇從此歸於蒲綬昌門下。

    匯遠齋位於東琉璃廠路北,在眾多的書店、紙店、字畫店、丈房四寶店、古玩玉器店當中,並不特別引人注目。鋪面不大,當街兩間門臉兒,修飾得古色古香,懸著黑底金字的匾額,也是當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筆。他本是個"惜墨如金"的人,最厭惡一些附庸風雅的人請他題字,因為與玉有緣,才肯賜墨寶。因此,"玉魔"的題匾便也大大提高了歷史並不長的匯遠齋的身價。匯遠齋雖是新店,但店主蒲綬昌經營玉器古玩卻不是新手。他本來資產甚微,是個"打鼓的"舊貨商。但他又不同於那些肩挑八根繩、兩個筐"打軟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銅爛鐵、估衣舊器,油水不大;蒲緩昌是"打硬鼓"的,穿著長衫,戴著禮帽,談吐文雅,口齒伶俐,專門深入民間,收購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當敏銳,一件東西拿在手裡,立即能大體推斷出年代,以此作為衡量價值的主要標準,其次才是質地和做工,贗品很難蒙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對象,是那些家資雄厚、以玩兒古董為點綴而又不大懂行的各業商人,以及那些沒落的貴族、官僚、富商的後代,即所謂"破大家"。前者喜新厭舊,常常"換換口味";後者坐吃山空,只好變賣祖業。這兩種人都愛面子,又說不過蒲緩昌那張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綬昌收購的貨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說價,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極低的價格弄到手,這便是"打鼓"的最大樂趣。買到的東西,他並不急於出手,往往要細細考察,追根尋源,直到確切地弄清年代、來源,掌握了它的實際價值,才待價而沽。當時,崇文門外的東曉市、德勝門外的果子市、宣武門外的黑市,都是買賣舊物的場所。因常有盜物出賣,於拂曉時營業,稱為"曉市",又稱"鬼市"、"小偷兒市"。交易的人不說"買"、"賣",而說"給你"、"給我";不說價錢,而在袖筒里用手指捏來捏去,討價還價,直至成交。蒲綬昌常常出沒於曉市,但他主要是從"二五眼"的賣主兒手裡撈好東西,而很少在這裡賣出。他的東西,要賣給那些愛玩兒玉又不懂玉的闊商,賣給識寶又肯給好價兒的古玩店,並且到各國駐華使館、各大飯店去遊說,賣給那些對中國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東西出手,蒲綬昌就把一年的本錢都撈回來了。十幾年的工夫,就有了相當的資本,在琉璃廠"倒"了兩間門臉兒,掛起了"匯遠齋"的匾額。"匯"者,匯精集粹也;"遠"者,源遠流長也。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42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