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頁
蒲綬昌喃喃地說:"難得,難得!這......恐怕是從宮裡流落出來的?"
韓子奇笑了笑,並不回答,卻說:"師傅,您往下接著瞅!清朝的東西,我倒是有一些,挑了又挑,揀了又揀,才擺出這麼幾件像點樣兒的。其餘的,像什麼金鑲玉樹啦,珍珠桂花啦,東西是真東西,就是俗氣太盛,就算了!大清的東西就是有這個毛病,您說是不是?"
這話說得讓蒲綬昌心裡咯噔一震,脫口道:"你小子口氣太大!"
韓子奇還是笑笑,引著他往前走。
明代的又占了好幾個柜子,有;青玉竹節式杯,青玉纏枝花卉鏤雕杯,青玉"萬"字耳乳丁紋杯,白玉纏枝花卉壯丹?,茶晶梅花花插。
蒲綬昌瞅著那件花插,茶黑色像只筆筒,周身纏著一根悔枝,朵朵梅花卻是白色的,完全是巧用黑白二色,匠心獨運,精工巧制。
"這是......?"蒲綬昌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觸到了玻璃。
韓子奇拉開玻璃門,左手在外邊接著,右手掀起花插,露出底部,讓他看個明白。那上面,赫然刻著兩個字;"子岡"!
"陸子岡!果然是陸子岡!"蒲綬昌就像見到了明朝琢玉大師陸子岡復活,充滿崇敬地呼喚著這個數百年來在玉器行業中視為神聖的名字。
韓子奇又在前邊等著他了。
蒲綬昌簡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前邊是元代的青玉雙耳活環龍紋尊,白玉雙耳禮樂杯,青玉飛龍紋帶板,雖是仿古製品,卻不泥古,碾工細膩精美,自有元代風貌;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龍把盞,青玉獅子墜,在玉料的選擇和對天然色彩的處理已經相當巧妙,正是清代"分色巧用"的先河初開。
歷史濃縮於咫尺之間,蒲綬昌隨著韓子奇在琢玉史的長河中溯流而上,轉眼間從宋跨入了唐。唐,是中原和西域頻繁交流的時代,那幾枚帶板上的人物和玉?上的飛天使人眼花繚亂,仿佛聽到了盛唐宮廷中的笙蕭鼓樂、絲綢之路上的鼙鼓駝鈴。蒲綬昌像進入了夢境,腳踏了雲霧似的在藝術珍品前飄蕩,任憑飄蕩到哪裡吧,一切都讓他陶醉!
青玉鏤雕螭鳳紋劍鞘飾,青玉渦紋劍首飾,青玉夔鳳紋雞心佩,在他眼前緩緩地游過去,像一片片古老而又充滿活力的雲彩。他一時還不能明確判定身處於什麼時代,直到一件四面形的立柱白玉出現在面前,他才像被一棒擊中似的叫出聲來:"剛卯!漢朝的剛卯!"
"不錯,師傅好眼力!"韓子奇不無佩服地望著蒲綬昌說,"這是我用十袋洋面換來的!"
"唔!"蒲綬昌從胸腔中發出一聲痛惜的長嘆,"我平生只見過一次剛卯,那是在一位......"
韓子奇接過下半句話說:"是在一位私塾老先生家裡?"
"嗯?你也去過他家?"蒲綬昌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裡,"韓子奇說,"這事兒說起來也是湊巧,有那麼一天,一位小腳老太太找到我柜上,要賣一塊'鎮尺',說是她家老頭子活著的時候用的東西。老頭子早先教過私塾,興了洋學之後就沒事兒做了,喝點兒悶酒,畫幾筆竹子蘭草,寫寫字。到老了,家產也都花光了,只留下幾管禿筆和這把壓紙用的'鎮尺'......"
"不錯,他是用這當'鎮鳳'!"蒲綬昌急得眼睛裡像要伸出一隻手來,"怎麼,他捨得賣了?"
"捨不得!一直到臨終,他都捨不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像有什麼話說,卻又出不來聲兒。老太太一邊兒哭,一邊兒問他:'你還有什麼事兒要交待給我嗎?'老頭子很費勁地抬起手,指指桌上的'鎮尺',又指指飯碗。老太太猜測著說:'噢,你是說,這東西能換碗飯吃?'老頭子點點頭,手垂下來,就咽氣了。他死後,因為沒有留下遺產,兒女們都不來送葬,老太太央告了鄰居,把老頭子草草掩埋了。發送完了老頭子,老太太一個人日子就更艱難了,連飯都吃不上,這才想起亡夫的遺言:'鎮尺'可以'換飯吃',拿著找我來了:'掌柜的,您瞅瞅這個東西......'我拿在手裡,粗粗一看,顏色白中雜有綠斑,但不是翡翠,像是'獨山玉'。獨山大因為硬度高,德國人稱它為'南陽翡翠',但畢竟不是翡翠。現在咱們玉器行里,一般都不把獨山玉看得特別珍貴,可是我查過河南《南陽縣誌》,上面記載說:'豫山在縣東北十五里,又曰獨山','山出碧玉',指的就是這種像翡翠的獨山玉。現在獨山的東南山腳下,還有個叫'玉街市'的地方,相傳是漢代玉器作的舊址,獨山上還有許多古人采玉的礦坑,可見獨山王在漢代是很馳名的......"
蒲緩昌急不可待地打斷他的話:"獨山玉的歷史恐怕還要早!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塊用獨山玉琢成的薄片兒,因為殘破,弄不清是什麼器物,從做工看來,像是五六千年前的東西!子奇啊,看玉,質地和做工還在其次,斷代是最要緊的......"
韓子奇說:"師傅說得好!可我當時拿著老太太送來的這件東西,看了半天,一時不能斷代。看這樣干,不像'鎮尺',四方形立柱,規規矩矩,倒像塊圖章料子。說是'圖章',又不太像,中間還穿了一個孔,而且該刻字的地方又沒刻字,不該刻字的地方卻刻滿了字,四面都有,每面八個字,分作兩行,篆書,帶點隸書味兒,心裡覺著像漢代的東西,又沒有把握。就問老太太:'您想要多少錢呢?'老太太沒譜兒,問我:'能換一袋洋面嗎?'我說:'不止,我給您十袋洋面。'當時就讓夥計給她買了十袋洋面,還雇了輛車,給她送家去。老太太千恩萬謝,連聲說:'多謝了!盡我想也沒想到能換這麼些面,掌柜的真是個實減人兒,不欺負我這不識字的老太太!'我當時心說:到底值多少錢,我也不知道!東西買到手裡之後,我閉門審看了三天才終於弄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什麼'鎮尺',也不是'圖章',是一件'剛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