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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itor?"羅秀竹笑著說,她喜歡以職務稱呼鄭曉京,而且還儘量把這個英語單詞念得很富有語感,其餘的話就只好用混合著湖北腔的普通話了,"不曉得她是到楚老師那裡,還是到男生宿舍去了?人家在吃飯時間還要'做工作'!"
新月並不理會她這話里到底含的是褒還是貶意,就攀上自己的床鋪,坐在上邊吃飯。
羅秀竹那張閒不住的利嘴卻不甘心只用來吃飯,還接著往下說:"我們monitor可真會團結人噢,尤其是對男生,慷慨得很,端著飯碗,撥給這個一點,撥給那個一點,好像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她一個人可以養活大家!這一位呢,"她用筷子指指上鋪,"恰恰相反,小氣得不得了,剛才偷偷摸摸拿了個罐頭出去,好像還怕我看見,連句客氣話都不敢講!哼,我們在長江邊上長大的人什麼魚沒有吃過?鮮魚都吃膩了,連武昌魚都是家常便飯,誰還稀罕她那小小的鳳尾魚!嘖嘖......"她扒拉著不見葷腥的飯盒,卻大過"精神會餐"的癮,恐怕也只是瞎吹。如今哪兒有那麼多的魚吃?藉此撒撒氣罷了。
新月由於民族生活習慣的不同,自己總是單獨吃飯,從不留意同學們在吃飯問題上哪個大方,哪個小氣,沒有切身體會,本不想加以評論,但看羅秀竹還為此大做文章,便笑笑說:"也許就是因為你不稀罕,人家才不跟你客氣。"
"去!她是不捨得,上海人就是這么小氣!你不相信?"羅秀竹卻越說越來勁兒,索性放下飯盒站起來,拿著筷子比比劃劃,"我中學時候的代數老師就是上海人,我親眼看見的嘛!有一次,她家來了客人,一見面,女主人簡直熱情得不得了:'喔喲,依來哉!阿拉屋裡廂為了迎接依這位貴客,夜裡三點鐘就到市場上排隊買小菜!'你以為她要擺什麼盛宴?唏!等到吃飯的時候就領教了,桌上倒擺得不少,小碗小盤比酒盅大不了多少,菜可憐得像貓食,兩塊豆腐乾也算一盤,一小撮豆豉也算一盤,幾條筍絲也算一盤,還揮舞著筷子連連叫人家'勿要客氣,勿要客氣'!一會兒,好容易端上來一隻熱騰騰的雞,客人還沒動手,女主人先拿筷子夾一塊嘗嘗,"羅秀竹煞有介事地即興表演,就手用自己的筷子在差不多已經吃光的飯盒裡比劃,"'喔喲,糟糕,嘸沒蒸透!清蒸雞火候不到,腥得?!'笑嘻嘻又對客人說:'對勿起,等一息噢,阿拉再去蒸一蒸,依慢慢吃!'就端回去了。哪曉得黃鶴一去不復返,直到客人吃完了飯,也沒有再看見'阿拉'這隻雞的影子!"
羅秀竹連說帶表演,聲情並茂,繪聲繪色,活靈活現,把上海話模仿得竟有幾分謝秋思那嗲里嗲氣的韻味。她說的這段單口相聲且不管是親眼所見還是純屬藝術虛構,卻已使新月忍俊不禁,幾乎噴飯!
笑聲正要隨之而來,恰恰這時候謝秋思拿著空飯盒推門進來!新月急忙掩口,低頭強忍住笑繼續吃飯,羅秀竹卻張口結舌地愣在房間中央,手裡做道具用的筷子還舉在半空,手一松,"嘩啦"掉在地上!
"講啊!怎麼不講了?"謝秋思冷冷地問。
羅秀竹不尷不尬,沒法兒下台,只好訕訕地為自己圓場:"講完了!我剛才給她講了一段家鄉的野史,說的是猛將張飛奉軍師孔明之命,做了當陽縣令......"
"算了,勿要做戲了!"謝秋思瞟了她一眼,從她身後走過去,爬上自己的床。其實,謝秋思剛才已經在門外聽到了羅秀竹的表演中最後也是最精彩的段落,此刻便要報復,居高臨下地坐在上鋪,索性頗有優越感地用上海話說:"儂格表演交關精彩!可惜依是個鄉下人,不然可以進阿拉上海格滑稽劇團做丑角!"這話說得相當刻薄了,羅秀竹連做"丑角"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她是"鄉下人"!見羅秀竹接不上話,謝秋思又乘勝追擊,高傲地說,"Miss羅,依格語言天賦蠻靈格嘛,用到課堂浪廂去好勿好?免得一上英語課,老師提問一問三勿知,立嘞浪像只棒冰!"
這一下擊中了要害!羅秀竹的中國文學、政治、世界歷史以至體育,"門門功課都good",最怕的就是英語,而不幸英語又是主課!班上的同學,無論男生、女生,絕大多數都是從中學就學英語的,而且都是各地選拔出來的尖子,惟獨她是"俄轉英"。雖然一年級第一學期從語音開始,但別人已是輕車熟路,燙燙剩飯而已,她卻等於是學童發蒙,格外吃力。楚老師上課全用英語講課,她如同聽天書,直發愣,楚老師才不得已夾雜了漢語,反覆講解發音要領,幾乎僅僅為了照顧一個羅秀竹。這就使得一些急於趕進度的同學如謝秋思、唐俊生......為之側目,嫌羅秀竹拖了大家的後腿。現在,哪把壺不開,謝秋思專提哪把壺,揭了羅秀竹的短,得意地笑了。羅秀竹氣得臉色發紫,卻無言以對,剛才還談笑風生的那張利嘴失去了用武之地,憋了一陣,突然"哇"的一聲,趴在桌上委屈地哭了起來。
這局面讓旁觀者新月感到為難,本來羅秀竹背後說說笑話也未必有多少惡意,謝秋思殺的這個回馬槍卻太狠了點兒。新月朝對面的上鋪擺擺手,謝秋思也就不再言語,稀里嘩啦翻騰自己的東西。
羅秀竹卻哭個不停。
鄭曉京回來了,進門一愣:"嗯?羅秀竹,鬧什麼情緒啊?剛到北京兩個月就想家了?"說著,放下自己的飯盒,扶著羅秀竹的肩膀,像個大姐姐似的安慰她,"學校就是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