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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玉兒拿起桌上的紅鉛筆,在旁邊的空白上畫著一連串的驚嘆號和問號,發出無聲的嘆息。這就是委員長眼中的中國人,可是,人們還不自知呢!歷史又要重複北宋淪亡的時代,我除了像李清照那樣落荒而逃,還能做些什麼呢?可憐,愚昧無知的姐姐,你完全不知道妹妹是怎樣愛你、愛這個家,你眼裡只認得錢!
上房的臥室里,也亮著燈,韓子奇夫妻兩個相對無寐,還在說著白天吵得不亦樂乎的話題。
"你別跟玉兒一般見識,都是我把她寵成了這個樣兒。爸爸'無常'得早,媽又沒能耐,玉兒起小兒就跟個'耶梯目'(孤兒)似的。我比她大八歲,她在我跟前兒就跟在媽跟前似的,由著性兒地撒嬌兒,想說什麼說什麼。如今媽也沒了,玉兒還沒聘個人家兒,就得靠我、靠你,她有什麼錯處,你甭往心裡去!"韓太太傍晚對玉兒發了半天的火,現在又心疼妹妹了,反過來開導韓子奇。韓子奇和玉兒雖說是兄妹,可畢竟不是一母所生啊。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根本沒把這當回事兒!"韓子奇說,"我進這個家的時候,她剛三歲,眼瞅著她長大的,就跟我的親妹妹一樣。記得師傅'無常'的時候,正是頭著八月節,我還答應帶你們去逛頤和園、照相呢!到現在,一晃十七年了,我一直忙啊,忙啊,到底也沒帶你們去成,心裡還覺得對不起她呢,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咳!這麼點兒事兒你還記著?這算什麼?頤和園她自個兒不知道逛了多少回了呢,現如今又想逛外國了,你也依她?"
"她哪是要上外國逛嗅,"韓子奇抑鬱地說,"燕大裡頭,什麼消息都能得著,讀書人的見識寬,她說的恐怕有些道理。"
"有什麼道理啊?"韓太太翻身轉過臉去,"一個黃毛丫頭說的話你也當真?我瞅著,她非得把這個家都拆了才踏實呢!我們為這個家,十幾年就跟拉磨驢似的,容易嗎?"
"唉,人哪!有一口氣兒就掙啊,掙啊,沒命地掙錢,掙了錢又怎麼樣呢?人成了錢的奴隸,就把什麼都忘了!等到老了,回想這一輩子是怎麼過來的?咦,什麼趣味也沒有,好像到人世上來走一遭,就是來當一頭馱錢的驢!"
"瞧你說的,你這是讓錢燒的!錢是人的血脈,沒有錢,人就寸步難行,我可真是窮怕了!當初要是有錢,咱倆能那麼樣窮湊慘地成了親?連四個'窩脖兒'都沒有,比人家要'乜帖'的都不如,唉!......"韓太太說起往事,忍不住自憐自嘆,過去的歲月,她受了多少委屈!"想想那會兒,瞅瞅這會兒,我知足著呢!要是沒有錢,你能供玉兒上大學?能買下這房子?還能買下那麼多值錢的玉?"
這後又點到了韓子奇的心病上,他煩躁地從床上坐起來:"這些玉是我的遲累!要是沒有它們,我還怕什麼?哪兒也不想去了!"
"嫌遲累,你不會賣了哇?"
"賣?我哪兒能賣啊?"
"不賣,留著不當吃,不當喝,還得擔驚受怕的,倒不如賣了錢,揣在腰裡踏實!那個洋人不是喜歡你這些東西嗎,乾脆都賣給他得了!"
"咳,你呀!"韓子奇連連感嘆,生長在玉器世家、和他患難與共的妻子,卻根本不能理解他!"這些東西,是我花了十幾年的心血、一件兒一件兒地買到手的,我怎麼能賣呢?這是我的命!要是沒有這些玉,我活著都覺得沒有趣味了!這......連你都不明白嗎?"
"不明白!"韓太太乾脆回答,"我們梁家祖輩就是小門小戶、小本生意,沒有閒玩兒的痛,只知道能賣錢的才是好東西,我巴巴、我爸爸,一輩子做了那麼多的玉器,不都賣錢養家了嗎?也沒給兒女留下一件玩玩兒!到了你這一輩兒,譜兒比誰都大了,擱著好東西不賣,等著它們給你下金子?"
韓子奇不想再和她爭論,只發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韓太太卻說:"別這麼唉聲嘆氣的,你不想賣就不賣吧,反正是玉越老越值錢,我懂!都給我們天星留著,我才不怕旁人說我是'守財奴'呢!"
"怕的就是想守都守不住啊!要是日本人打到了北平,秀才遇著兵,有理講不清!"韓子奇咂著嘴,"如今,故宮裡的寶物都騰空了,防的就是這啊!"
"噢!"韓太太也含糊了,愣了一陣,說,"那......咱也把東西挪個地方?"
韓子奇說:"往哪兒挪?我沒權沒勢,沒親沒故,哪兒有我容身的地方?打起仗來,誰還能顧得了我的東西?看起來,只有走亨特指的這條路了!"
"上外國?"韓太太喃喃地自語,她不得不認真考慮考慮洋人亨特出的這個"沒譜兒"的主意了,"我的主啊!帶著吃奶的孩子上外國?扔下買賣、扔下家上外國?這......這算什麼事兒啊!"
外面的風越刮越大,窗紙像風箱似的呼扇呼扇。韓太太閉著眼,聽著那可怕的呼嘯聲,仿佛自己正抱著天星,在海船上顛簸,苦海無邊,風雨飄搖......
"不成,這不成啊!"她恐懼地睜開眼,緊緊地抓住丈夫的胳膊,好像一失手就會落進洶湧的波濤,"咱不能走,天星太小,受不了這樣的驚嚇;再說,他正吃奶呢,又得帶上姑媽;又有那麼多東西......不成,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咱哪兒也不走了,就認命吧!"
"命?"韓子奇撫著妻子的手,卻找不出什麼言語來安慰她,"誰也不知道自個兒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