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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夢中醒來,面對著這個苦苦尋找的世界,是那麼熟悉仿佛歲月倒流了,那不堪回首的一切都不曾發生。不,歲月永遠不會倒流,當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之時,她老了,這裡也已經變得陌生。當然,歲月也一定把別人都拖老了。她不知道該報償的是否已經得到了報償?該懲罰的是否已經受到了懲罰?不,她不需要知道。她從來也沒有打算對過去的恩怨進行什麼報償或是懲罰,只想把該記住的都記住,該忘卻的都忘卻!
又捐過一個彎兒,就進了夢中的那條胡同。
她看見那棵古老的槐樹了,歷盡劫磨,閱盡滄桑,它還活著,老乾龍鍾。枝葉蔥定過去,每當春天來臨,它就綻開串串白花,香氣飄滿整條胡同;清風吹來,落花如雪,落在她的頭上、肩上,"拂了一身還滿"。如今樹上沒有花,開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它白白地開了幾十次,落了幾十次,一直在等著她呢,而她卻沒有來。
她終於來了。她從樹下走過,站在那座門樓前。
她夜夜都夢見這座門樓、這所院子,夢見院子裡的天空,夢見天上的月亮,夢見那一雙永遠也不能忘記的眼睛,夢見那一聲聲牽心動腑的呼喚......
天上有明月,年年照相思。
她夜夜沉醉在夢中。夢把空間縮短了,夢把時間凝固了,夢把世界淨化了。夢中沒有污穢,沒有嘈雜,沒有邪惡;夢中沒有分離,沒有創傷,沒有痛苦;夢中只有柔和的月色,只有溫馨的愛;夢使她永遠年輕,使她不願醒來。
她還是醒來了......
她不能遏止自己的衝動,踏上那五級青石台階,伸手去撫摸那暗紅色的大門。
門關著。她突然縮回了手。她並不怕見到她所不願意見到的人,她只急於見到她曾天天夢見的人,這毋庸諱言,也無可畏懼。但是她看見,在大門的旁邊,古老的青磚牆上,鑲著一塊她從未見過的漢白玉標誌,上面,用仿宋字和隸書刻著:
北京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四合院
北京市文物事業管理局1979
她愣住了。她不知道這塊嶄新的、顯然是今年剛剛鑲上的漢白玉標誌意味著什麼?是這裡的一切都改變了嗎?
她的心評怦地跳,懸在胸前的手微微地顫抖。她渴望叫開這道門,又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懼。她望著那暗紅色的門,仿佛那是一道命運之門,曾經決定了她往昔的命運,也將決定她餘生的歸宿,通往天國,或是火獄。在伸手叩響門鈸上的銅環之前,她不得不給自己片刻的喘息。
一道門,隔著兩個世界。
隔絕得太久了,大門裡貯藏著她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切......
第一章玉魔
這是一座規整的四合院。
磨磚對縫的灰色磚牆簇擁著懸山式的門樓,房脊的兩端高聳著造型簡潔的鴟吻。椽頭之上,整齊地鑲著一排三角形的"滴水"。檐下,便是漆成暗紅色的大門。厚重的門扇上,鑲著一對碗口大小的黃銅門鈸,垂著門環。門扇的中心部位,是一副雙鉤鐫刻的金漆對聯:"隨珠和壁,明月清風"。門楣上伸出兩個六角形的門簪,各嵌著一個字:"博"、"雅"。這些字樣,都和人們常見的"長命富貴"、"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之類不同,隱隱可見此院主人的志趣。大門兩側,是一對石鼓,高高的門檻,連著五級青石台階。
這座大門,通常是緊閉著的,主人回家,或是有客來訪,叩動門環,便有老媽子從南房中聞聲出來開門相迎。
穿過大門的門洞,迎門便是一道影壁,瓦頂、磚基,四周裝飾著磚雕,中心一麵粉牆,無字無畫,像一片清澈的月光。影壁的底部,一叢盤根錯節的古藤,虬龍般屈結而上,攀著幾莖竹竿,纏繞著繁茂的枝幹,綠葉如蓋,?蕤可連接地面,每逢春夏,紫花怒放,垂下萬串珠寶。
影壁和大門之間,是一個狹長的前院,一溜五間南房稱為"倒座",是傭人房和外客廳所在,連在門樓的西邊。門樓便被擠在東南角上,並不居中??這卻是四合院建築的慣例,"坎宅巽門",大門要開在東南方向,以取吉利。
和大門斜對的垂華門卻坐落在整個建築布局的中軸線上。垂華門是承接前後院的咽喉,雖然除了作為通道之外再無實用價值,卻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它與大門的樸素、莊重風格不同,被裝飾得富麗堂皇、玲瓏剔透。門框不再是大門的那種暗紅色,而是朱紅色油漆,飾以"堆金瀝粉"的線紋;檐下垂著傘蓋式的透花木雕,有如轎子的四沿,那上面精雕細刻、油漆彩繪,充分展示著古建藝人的絕技。
垂華門內,又是一道影壁,卻與前院的影壁不同,無磚無瓦,系由本色黃楊木雕成,四塊相拼,很像是一面屏風。上面以浮雕手法刻著四幅山水:峨眉山月、姑蘇夜月、盧溝曉月、滄海涌月。雖都是月色,卻情趣各異,令人浮想聯翩。
繞過這道影壁,便到了後院。後院裡東、西廂房各有三間,坐北朝南的是五間上房,抄子遊廊把它們連接起來,組成一個四方形,在垂華門匯合。天井當中,"十"字形的磚垠南路通往所有的門。上房的門兩側,種植著海棠和石榴,枝葉婆婆,從春到秋,都堪欣賞......
這座院子,在北京的四合院中,以大小而論,只可以算中等;有比這大的,三進、五進院子的,帶跨院的,帶花園的,不一而足。但就建築工藝來說,這座院子已經達到相當水平;而且由於主人參與設計,顯示了與眾不同的雅致和寧靜;再由於地理位置適宜,既不臨近鬧市,又不遠離大街,關上門與世隔絕,走出去四通八達,很適合動、靜自如的居住要求,特別是對於既要在人世間奔走、又要尋求自我寧靜的人。大門上的聯額,屏風上的山水,庭院裡的花木,顯然都不是無意設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