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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梁亦清上了水凳兒,便把一切煩惱拋在腦後,心中只有玉了。
外面忽然有叩門聲。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壁兒去開門,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顧上門取活兒或是送款,壁兒都是認得的。
壁兒打開了外間的大門之後,進來的卻是兩個陌生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約六十開外,高大魁偉,面如古銅,廣額高鼻,一雙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頜下蓄著一部銀白的長須,頭上纏著白色的"泰斯台",身穿一件不藍不灰的!日長衫,赤腳穿一雙草鞋;少的是個男童,十多歲的樣子,個頭兒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頭,穿一身不辨顏色的舊布衫褲,袖口、膝蓋打著補釘。這兩位陌生客,一副流浪漢的架勢,壁兒一愣,不知該怎麼打發,"哦"了一聲,回頭說:"爸,您來!"
梁亦清放下活兒,起身走出裡間,抬頭一看,也覺愕然,這一老一少,他也並不認得。
這時,那老者朝他微微躬身,右手撫胸,道了一聲:"按賽倆目而來坤!"
梁亦清一驚,慌忙答禮,也是右手撫胸,微微躬身:"吾而來坤悶賽倆目!"
他們說的是什麼?對於穆斯林來說,這是完全不必翻譯的,前者是:"求真主賜給您安寧!"後者是:"求真主也踢安寧給您!"這是穆斯林見面時的相互祝福,表示具有共同的血統和信仰。這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共同語言,無論他們走到天涯還是海角,都能憑藉這熟悉的聲音找到自己的同胞。
當時,一股溫暖的電流傳遍梁亦清的全身,"噢,朵斯提,請坐,您請坐!"趕快招呼客人在外間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兒給客人沏茶。他所說的"朵斯提",其含義也只有和他有著共同信仰的人才明白,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內皆兄弟。在中國,信仰伊斯蘭教的有包括回族在內的十個民族。回回沒有自己的語言文字,他們基本上使用漢語和漢字,但是其中經常夾雜某些不肯割捨的阿拉伯語或波斯語詞彙,使"朵斯提"們聽來無比親切。
壁兒捧上兩盞蓋碗釅茶,兩位客人一飲而盡。那老者說:"行路的人,也只是為了討碗水喝,才貿然打擾,剛才看見貴府的門媚上有'經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裡又是熱乎乎的,這兩位客人雖純屬路過,和他的生意毫不相干,那信賴之情卻讓他感動。他在這條街住了好些年頭了,還從未想到應該為過路的朵斯提盡一盡責任,哪怕是一碗水呢!
"先生這貴店是做什麼生意的?"老者問。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個玉器作,我沒有別的能耐,只靠這家傳的手藝......"
"啊,您是穆斯林的明珠!"老者欣然說,"穆斯林和美玉珍寶有緣啊!和闐玉出在新疆,綠松石產于波斯,貓眼石源於錫蘭,夜明珠來自敘利亞......"
梁亦清大驚:"老先生原來是賞玉行家,有這樣的學問!"
老者笑道:"過獎,我只是讀過幾卷舊書,尋章摘句;又一路雲遊,道聽途說而已,讓先生見笑了!"
"您......這是從哪兒來?"
"遠了。"老者說,"從福建泉州來,經府過縣,曉行夜住,算來也有五六個年頭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覺升起了一種對徒步苦行人的憐惜,"您到北京來,是投親,還是訪友啊?"
"這,倒也不是,說來話長了......"老者又喝著續上的茶,眯著那雙深邃清亮的眼睛,仿佛在腦際追溯久遠的往事,片刻,忽然問道:"您聽說過篩海?革哇默定的名字嗎?"
"聽老人說過,那是在......在......"梁亦清深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慚愧,臉都有些紅了。他只知道"篩海"是阿匐中極高的品級,也恍惚記得"革哇默定"這個名字,卻說不清具體年代了。
"是在大來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蘭曆二百九十五年,西曆九百九十六年,篩海?革哇默定從西域來到中國,"老者緩緩地說,他絲毫沒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為這年代也實在是過於久遠了,"他有三個兒子,長子叫賽德魯定,次子叫那速魯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飽學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極為賞識,御賜官爵,卻都堅辭不受,皇帝便授他們為清真寺掌教。長兄遠出傳教,不知所終;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東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天的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隨老者經過了近千年的歷史跋涉,聽到這裡才輕輕如徹如悟地"噢"了一聲,仿佛周身的血管長久都是滯塞的,如今才得以疏暢。渾渾噩噩地過了半世,卻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樣的軌跡。
其實,如果追溯中國穆斯林的歷史淵源,比篩海?革哇默定來華的年代還要久遠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間(西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門下的四位大賢就曾遠來中國,其中一位傳教於廣州,一位傳教於揚州,兩位傳教於泉州,這兩位大賢逝世後葬於泉州東郊的靈山,後人稱之為"聖墓",一直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蘭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發奧斯曼又曾派出使節到達長安,謁見高宗皇帝,並且介紹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從那以後,"西域"的穆斯林由於種種的機緣來到中國,並且居留下來,繁衍了世世代代的子孫,逐漸形成了"回回"民族。而篩海?革哇默定來華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於歷史的疏漏,也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老者的依據,只是憑寺中現存碑文的記載而流傳的說法,但"至道"並不是宋真宗的年號而是宋太宗的年號,而且自從石敬塘割讓燕雲十六州之後,燕京已不屬中原管轄,與其說牛街清真寺建於宋,不如說建於遼更為妥當,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曆九百九十六年,按遼的紀年應為聖宗統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後高起的穹廬角亭,則又是宋代風格。這祖先遺留的撲朔迷離的蹤跡,一直在吸引後世子孫作種種猜測,原非從未讀過書的琢玉藝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白的。老者所說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領教,便也只有驚嘆和神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