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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彥,你吃了早點了沒?"姑媽也被陳淑彥的情緒所感染,就有意岔開話題。"吃了嗎?"本是北京人見面的口頭語,但在糧食困難的年月,這句話倒顯得珍貴了。
"我在家吃了。"陳淑彥止住淚,依然站在影壁旁邊的藤蘿架底下說。既然新月已經不在家了,她便無心停留,就說:"伯母,姑媽,那我就回去了。"
姑媽覺得挺不落忍:"別價,哪兒能剛來了就走哇?"
韓太太說:"可不嘛!新月不在家,你就不來玩兒了?淑彥,進屋坐會兒,咱娘兒倆說說話兒。"
陳淑彥猶豫了一下,覺得這麼轉臉就走也不大好,就跟著韓太太往裡走。韓太太回頭說:"姑媽,勞您駕給淑彥沏碗茶!"
陳淑彥以前來找新月,都是等在前院裡的藤蘿架底下,姑媽把新月叫出來,兩人就在這兒說話,或是到外邊玩兒去,從沒有進過韓家的里院;不知為什麼,她也不大願意到裡邊去。現在第一次跟著韓太太進了垂華門,看到裡邊還有一個這麼大、這麼好的院子,她不由得在心裡和自己家住的那兩間在大雜院中的小屋相對照,更有一種落魄之人無法和新月攀比的淒涼之感。
進了上房客廳,韓太太招呼陳淑彥坐下。陳淑彥不覺有些拘謹,那鑲著大理石面兒的硬木桌椅,涼森森的,和她家裡的那吃飯、做功課都在一個地方的舊桌子、小杌凳很不相同了。她裝作不經意地瀏覽著韓家的客廳,那硬木雕花隔扇,大條案,紫釉大瓷瓶插著斑斕的孔雀羽毛,牆上的字畫......心裡不禁感慨:新月真是生在福地里了,她什麼都有,我什麼都沒有。人和人多麼不同啊,這一切,我本來也應該有的!
姑媽送來了茶,那小巧的青花蓋碗兒,透出一股清新的茶香。陳淑彥揭開蓋兒輕輕抿了一口,慢慢咽下去,還覺得滿口余香,跟她家喝的茶葉自然不是一個味兒了。
"淑彥,你們家的老人家都還好哇?"韓太大問。
"好......"陳淑彥低聲說,"他們倒都沒病沒災的,反正家裡的什麼事兒都交我媽一人兒張羅,我爸爸天天兒早出晚歸,廠里活兒忙。手藝人,就這樣兒,養家餬口唄!"
"咳,可不家家兒都是這麼樣兒嘛!"姑媽插嘴說。她送過來了茶,離做午飯還早,閒著沒事兒,就站在旁邊,陪著說話兒,"就說我們這兒吧,新月她爸、她哥,也是起早摸黑的,月月兒就指望著他們爺兒倆這一百六十塊錢進門!"
"我爸爸可比不上韓伯伯啊!"陳淑彥把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瞧你說的!"姑媽客氣地笑著說,"都是玉器行里的人兒,老年成,你爸爸也是......"
她還要說下去,韓太太半截兒攔住了:"姑媽,您瞅瞅東屋裡,天星早起來走的時候又扔下髒衣裳了沒?這孩子,自個兒又不會洗,也不言語聲兒!"
"哎,我瞅瞅去!"姑媽責任心極強地就往東廂房走去了。
韓太太支走了姑媽,對陳淑彥說:"你韓伯伯早就說要看望你爸爸去,也是因為工作太忙,老抽不出工夫兒。他們公司里,雖說人手也不少,可是領導啦,同事啦,還都敬著他;收購的,經銷的,要是不經經他的眼兒,還真是不放心,說他是什麼'權威'、'專家'!"
陳淑彥說:"這倒是一點兒不假,玉器行里都公認韓伯伯沒人能比,又會手藝,又會鑑定,還精通外語,樣樣兒都拿得起來!哪兒像我爸爸,只知道埋頭幹活兒,離開水凳兒什麼都不會!"
韓太太笑了笑:"你韓伯伯雖說把手藝扔了幾十年了,跟你爸爸也算是大同行,他對手藝人還是看重的,常對我說:在北京的玉器行裡頭,不算擺件兒,要論做素活兒的功夫,陳老闆是數得著的!"
她說的是行話。"擺件兒"指的是擺在案上欣賞的玉雕,"素活兒"則是光面琢磨不帶紋飾的戒指、耳墜、手鐲之類的首飾。也是玉器世家出身的陳淑彥自然是聽得懂的,韓太太這樣誇獎她爸爸,她感到欣慰。但卻沒聽出來那話里還有話:在玉器行里,動口的和動手的是不平等的,你爸爸拿手兒的手藝也只是一種而已,當然不能和韓子奇相提並論。其實,陳淑彥本來也就是這麼看的,韓太太為了擺正關係而做出的這個暗示是完全多餘的。
"嘖,"陳淑彥不自然地咂了咂嘴,她聽到韓太太用"陳老闆"這過時的尊稱來稱呼她爸爸,感到刺耳,"我爸爸的手藝再好,又有什麼用啊?他一輩子算是瞎混!又沒置下房子,又沒攢下錢,最後還落了個'小業主'的名兒!"
韓太太正色說:"喲,這可是國家的政策!我記得公私合營那會兒,但凡有點兒底子的,可不都是資本家、小業主兒嘛!"
陳淑彥不禁憤憤然:"我們家哪兒有什麼底子?就趁那麼兩間房,一張水凳兒,手裡有那麼兩千塊錢!我爸爸算什麼'老闆'?他又沒雇過人,自個兒到曉市兒上買點兒舊扳指啦唔的,零敲碎打地做點兒小首飾,再自個兒找地兒賣,一輩子連洋車都沒捨得坐過,就指著兩條腿跑!到了公私合營的時候,人家眼皮子活的,趁錢的,跑的跑了,散的散了,油花兒不漂在水面兒上。就我爸爸那個傻呀,倆眼一抹黑,人家讓幹嗎就幹嗎。說要成立'玉器生產合作社',要手藝人,家裡的東西都不用交,我爸爸跟著開了兩次會,半道兒碰見個河北同鄉,對他說:你是做素活兒的,怎麼不參加我們首飾加工廠?我爸爸就退了這邊兒,入了那邊兒,兩千塊錢也交了,凳面兒也交了。讓自報成分,他心說:我好歹也算個'老闆',總比那些當夥計的強點兒,就自報了個'小業主'。咳,他懂什麼呀?後來一開會,發現和工人不在一塊兒,開會的內容也不一樣,什麼'改造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呀,'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呀,他這才明白走錯了門兒了,自找了倒霉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