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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鋪了蓆子的地上,她面對聖地麥加的方向肅立,兩手舉到耳際,表達自己的誠意;鞠九十度的躬,感念安拉;叩頭,前額和鼻尖著地,表示五體投地地拜倒在安拉面前;然後,長時間地跪坐,並從頭循環數次。在她一絲不苟地完成這些動作的同時,還輕輕地念誦著阿拉伯語的讚辭:

    一切讚頌,全歸安拉,全世界的主,大仁大慈的主,報應日的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指導我們上正路,你所賜福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主啊!你是調養我的主,除你而外,再沒有主,你造化了我,我是你的僕人,我盡力地遵守你的旨意。......我承認你對我的恩典,我供認我的罪過,你饒恕我吧!除你而外,無人能饒恕罪過!

    主啊!你以雪水、冰水洗滌我的罪過吧,猶如你使油污的白布復歸為潔淨;你讓我和我的罪過遠離吧,猶如你讓東方和西方那樣分開!

    這個時刻,作為肉體的"人"仿佛不存在了,只有一個赤誠袒露的靈魂,和宇宙間主宰萬物的真主直接對話,懷著對罪惡的恐懼,對至善至美的嚮往,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心中思念著冥冥之中的安拉。安拉時時監視著穆斯林的一切動機和行為。"伊斯蘭"??阿拉伯語的"順從";"穆斯林"??順從真主的人!  

    韓太太沉浸在莊嚴靜穆的祈禱之中,她的靈魂仿佛在空中無所羈絆地飄浮。大半生的歲月像煙雲似的一掠而過,有幸福,也有苦難;有甜蜜,也有怨恨;她曾經懲罰過邪惡,卻又懊悔自己的無情;她熱烈地追求和諧與安寧,而這些又像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她極力維護自己端莊、威嚴而又不失溫柔、寬厚的形象,但生活中始料不及的枝節旁生卻使她難以保持理智的冷靜;她生就一張無遮無攔、暢所欲言的利嘴,經過半世生涯的磨練卻變得常常"逢人只說三分話",甚至對丈夫和女兒也不得不言不由衷;她的性子本來藏不住半點兒秘密,人生的顛簸卻讓她的內心成了一個封閉的世界,只有對萬能的主才能敞開......好吧,歹吧,善吧,惡吧,主是一清二楚的,一心敬主,就一切都抵消了。托靠主!知感主!願主慈憫她吧!

    韓太太做完了晨禮,又過了好一陣子,天才大亮。韓子奇和天星起床後,各自默默地洗漱。他們有工作的男人,早出晚歸,往往難以做到每日五次的禮拜。姑媽則是在南房臥室里獨自進行晨禮,面對共同的主,各自反省著過去,祝福著未來。

    姑媽買回了豆漿、油餅兒,一家人照例到餐廳吃早點。也許是因為餐桌上少了新月,像少了半個天下,誰也不說話。天星垂著頭,三口兩口吃完了兩個油餅兒,沒等咽下去,便梗著脖子推起自行車走了。韓子奇則連油餅兒也懶得吃,只喝了一碗釅釅的蓋碗茉莉花茶。喝一口,就放下,咂著嘴唇,長長地吸一口涼氣,再緩緩地呼出來,又端起碗喝一口,接著長吁短嘆,像是在咂摸茶葉的苦味兒。茶續了兩遍水,他就站起身出門上班去了。  

    韓太太和姑媽卻都還沒吃完,兩人細嚼慢咽,她們的心思都不在吃飯上。

    "啪,啪,啪!"是拍大門門環的聲音。

    姑媽正在想心事,一個激靈站起來,一邊走著,一邊問:"誰呀?"

    "我呀!"一個柔和的女聲。

    姑媽慌得手一哆嗦:"主啊!是新月回來了?"

    這邊餐廳里的韓太太卻一愣:"嗯?她昨兒剛走,今兒就跑回來幹嗎?"

    "說得是呢......"姑媽也緊張起來,連門都開不利索了。

    門一打開,進來的卻是新月的同學陳淑彥!

    "姑媽!"陳淑彥以前來過好幾次,認得她的,就隨著新月也叫她"姑媽"。

    姑媽的緊張情緒這才放鬆了,又有些失望地說:"淑彥,你嚇了我一大跳!"

    陳淑彥根本沒注意她的表情,進門就問:"新月都準備好了嗎?"  

    "新月?她昨兒就走了!"

    "走了?"陳淑彥的神色立即變得十分沮喪,"她怎麼偷偷兒地走了?我們倆說好了的......"

    "咳!"姑媽也覺得挺對不住這姑娘的,就替新月解釋說,"是啊,你們倆都定好了約會兒嘛,我聽她說來著。按說是該等你來送她,好幾年的學伴兒,眼瞅著要分手了,說說話兒唔的。可又一尋思......"

    韓太太聽到這兒,趕緊扔下手裡的半張油餅兒,從餐廳里走出來,打斷姑媽的話茬兒說:"是淑彥啊?新月學校里來了通知了,說讓她提前去,也沒法兒等你了,我叫她哥送她去了。你瞧,還叫你白跑一趟!"

    "伯母,"陳淑彥勉強笑了一下,說,"我倒沒什麼,只要有人幫她拿行李,誰送還不都是一樣?新月總算實現她的願望了,她上了大學,我也高興!新月比我強,比我強......"

    說到這裡,她的感情一時難以自制,嗓子像被什麼噎著了,眼眶裡湧出了兩汪淚水,話就說不下去了。

    韓太太以前見過陳淑彥幾次,都沒太留意,今天才算正式打了個照面兒。她仔細端詳著這位姑娘:個子也像新月那麼高,身材剛長開,不胖,秀秀氣氣的。臉盤兒挺端正,沒新月那麼白,可也不算黑,眉眼兒都四稱,這會兒含著淚,顯得水靈靈的。頭上沒梳新月那樣的辮子,剪著齊耳短髮,本分,利落。身上穿的雖然比不上新月,一件素花襯衣,一條青布長褲,白襪,布鞋,也是個齊整的姑娘。如果她和新月都考上了大學,今天來邀新月去報到,韓太太未必會對她有什麼特別的好感,可是她現在是個失意的人,可憐巴巴地站在韓家的院子裡,韓太太便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動情了剛才她攔住姑媽說的那番假話,就是怕這姑娘傷心,結果,也還是沒能避免。她由本能的惻隱之心,又覺得似乎欠了陳淑彥點兒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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