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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冰玉坐著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緊緊靠著韓子奇,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倚著他的胸膛。也許,一秒鐘之後,一顆炸彈落在頭頂,他們就這樣死去了,難"道這就是他們千辛萬苦路途遙遙追尋的歸宿嗎?死,也許是心靈創痛的解脫、人生苦"難的完結?可是,人為什麼又偏偏在這個時刻充滿了對死的恐懼、對生的依戀呢?人"多麼渺小、多麼可憐、多麼自欺欺人啊!劇烈的爆炸聲湮沒了一切,帶著火藥味的硝"煙撲進窗戶,在陰森森的客廳里瀰漫,她仿佛要窒息了,頭腦里變成了一片空白,戰"栗著,等待死亡,"啊,真主啊!""""
黑暗裡,她聽到亨特太太虔誠的祈禱:"上帝,救救您的可憐的孩子......""""
不同信仰的人呼喚著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該怎樣來共同對付人"間的魔鬼呢?"""
鋼鐵和炸藥製造的雷霆風暴持續了一夜。當晨曦揭開了倫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著猙獰的笑,隨著希特勒的飛機暫時退去了,留下傷痕累累的古都在淡青色的黎明中"呻吟。"""
客廳里的地板上,顛倒地躺著亨特父子,少的枕著老的的腿,老的抓著少的胳"膊,發出此起彼伏的鼾聲,不知各自在做什麼夢。一夜的炮聲竟然成了他們的催眠"曲,這簡直是難以令人相信的!"""
亨特太太搖晃著從廚房跑出來,一臉晦氣地埋怨著:"煤氣斷了!我怎麼給你們"開早飯?上帝啊!""""
飛機、大炮和炸彈的轟鳴都聽不到了,窗外那些倖存的住宅的尖頂又被無異於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和送牛奶的馬車的得得蹄聲。倫敦沒有在"昨夜死去,它從傷痛的昏迷中醒來了......"""
"奇哥哥,我們還活著?"梁冰玉喃喃地說,她不知道現在是在夢裡,還是已經"變成了鬼魂?"""
"是啊,我們還活著......"韓子奇扶著她站起來,活動著被震得鬆散麻木的腿,""我還以為我們死在異鄉回不了家呢!""""
"家?家在哪裡啊?"梁冰玉失神地望著嵌在窗口的那一塊天空,"'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在世界的東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國日"本遙相呼應,發出同樣的"由優等民族統治劣等民族"的叫囂,從彈丸之地出發的""皇軍"鐵蹄,踏遍神州大陸並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島嶼上擴展,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而展開瘋狂的"聖戰",向亞洲大地播種著死亡,也播種著仇恨。在中國的"鄉村和城市,慘絕人寰的"燒光、殺光、搶光",使良田化為焦土,房舍焚為平地,"千千萬萬的蒼生包括無數的婦女、兒童甚至腹中的胎兒在日寇的皮靴和戰刀下喪生,"狂轟濫炸一點兒也不亞於倫敦。在北平,棄城而逃的國軍把千年古都輕易地丟入強虜"之手,任憑他們濫施淫威。在它的周圍,七千六百餘個碉堡和一萬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長的遮斷壕絞成鎖鏈!"""
"博雅"宅沉重的大門緊緊地關閉著,瑟瑟飄落的枯葉掃拂著暗紅色門扇上那兩"行雙鉤鐫刻的大字:隨珠和壁,明月清風。數月前的一場暴雨中,門前那棵老態龍鍾"的槐樹遭了雷殛,繁茂的樹冠被劈掉了一半,斷枝裸露著慘白的皮肉。門樓角上的鷗"吻也被打落了一隻。"""
陰霾籠罩著"博雅"宅,院中的海棠、石榴在朔風中搖晃著光禿禿的枝幹,黑幽"幽的房頂上空,星月無光。五年前那顆從天而降的星星,已經在東廂房裡睡著了,而"他的母親還在經受著長夜的煎熬。自從丈夫離家出走,韓太太幾乎總是徹夜難眠。她"後悔當年沒有能夠阻止丈夫的西行,由於各執己見而造成的爭吵,使他們誰也沒有最"終說服對方,一個好端端的家分成了兩半,天各一方。為了免遭戰火的劫難,韓子奇"帶走了他視若性命的全部收藏,卻忍心丟下了無依無靠的妻子和當時不到兩歲的兒"子,一個男子漢怎麼能這樣無情?他走了,把這個家和奇珍齋玉器店都交給了韓太"太,從此他卸掉了本應壓在他肩上的責任,卻不想一想:一個女人的肩膀將怎樣承擔"這一切?丈夫留給她的是怨恨:做夫妻十幾年,細細想來卻記不起多少夫妻間的溫存"和情愛,他沒日沒夜地奔忙,撐起了日益發達的奇珍齋,充實了藏珍集粹的"博雅""宅,這就是一切,臨到分手時,夫妻情分竟像一張薄紙沒占多少分量。不然,他怎麼"能說走就走呢?十幾年間,韓子奇為這個家創造了財富,改變了"玉器梁"世世代代"窮藝人的地位,夫榮妻貴使韓太太陶醉。但是,這就是一個女人要求於她的丈夫的全"部嗎?她沒有料到韓子奇出門之後就再也沒有音信。1937年春天從天的盡頭寄出的那"封長信,漂洋過海送到中國國土上的時候,盧溝橋已經響起了槍聲,"家書抵萬"金",卻沒等到送進家門就不翼而飛了。韓太太只在丈夫走後的第三天見到了一張紙"條,是姑媽為天星換衣服時發現的,兩個不識字的婦女誰也不知道這張浸著奶漬和尿"跡的紙是帳單還是藥方,讓奇珍齋的帳房先生老侯一看,才知道是玉兒小姐的臨別留"言:"姐姐,別生氣,我沒聽你的話,跟奇哥哥走了!"韓大大氣得兩眼發黑,她在"這個家說話太不占地方了,連親手拉扯大的玉兒都沒能管住!一個姑娘家,跑到外國"去幹什麼呢?真是的!老侯直納悶兒:"我一直把先生送到火車站,怎麼沒瞅見小姐"呢?唉,我太粗心了!"韓太太哭了罵,罵了又哭,姑媽卻勸她說:"已經走了,說"什麼也沒用了。依我說,她跟她哥就伴兒走,也好,省得天星他爸在外頭吃飯啦換洗"個衣裳啦作難。"這麼一說,韓太太倒也覺得心裡閃開了點兒縫兒。走吧,走吧,托"靠主,讓他們平平安安地到達那個遠得沒影兒的英國,路上別出什麼岔子發!丈夫留"給她的是思念:她日日夜夜坐臥不寧,猜想韓子奇今兒到哪兒了,明兒到哪兒了,盡"管她全然不知英國的地理方位,全憑她做夢似地讓心兒跟著遊蕩。她擔心那個姓什麼""亨特"的洋人把韓子奇騙了,把他的寶物吞了,弄得他窮困潦倒、有家難回,這可"怎麼好?她讓老侯按照亨特的地址寫了封信,問候夫君平安,囑他好自珍重,諸事留"神,魚雁早回,以釋掛懷,等等等等。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心裡越"慌。北平淪陷之後,這種恐懼感就更增強了,她害怕韓子奇會不會在路上讓日本人給"截住?要是落到了鬼子手裡,那還不是和姑媽的丈夫海連義一樣的命運?她不敢把這"種猜測跟姑媽明說,僅僅心裡閃過了這個念頭就已經覺得不吉利了。而姑媽卻一直堅"信她的丈夫和孩子還活著,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就一天等著他們回來。人無權改變命"運,而命運卻在無情地改變人,這兩個本來貧富懸殊、家境各異的女人,如今處於同"樣的境地,眼巴巴地度日如年,盼望著親人早日歸來!日軍進城的時候,姑媽幾乎要"瘋了,她沒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日本人算帳,討還她的丈夫和兒子,討還她那被燒毀"的茶水店。老侯攔腰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回來,告訴她:早晨起來一開城門,日"本人的隊伍就如狼似虎地湧進來了,一個挑擔賣菜的小販在街上被"試刀",肚腸子"流了一地!跟他們能講理嗎?連清真寺都被日本兵占了,在院於里架起鍋,煮大肉!"真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