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頁
"沒有錢,那還不是什麼事兒都辦不成?"韓太太自然只是認為他心疼錢,倒又對他勸解,"錢是你的,花在你兒子身上,也是該當的!為兒女嘛,有什麼法於?"
"為兒女?"韓子奇冷冷地看著她,"你的心全在兒子身上了,哪兒還想著女兒?新月現在正是什麼時候?你不是不知道,剛上了不到一年學,就讓病給拉下來了,下一步是好是歹還不知道,你倒跟沒事兒似的,把娶兒媳婦看得比人命還當緊!"
"什麼?你說這話屈心不屈心,為主的知道!"韓太太一臉的委屈,"我把淑彥娶過來,也是為了新月啊!"
"為了新月?"韓子奇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是給她娶的?"
"咳呀,男人的心就是粗!你沒想到,新月休了學,在家待著,多問得慌?淑彥是她多年的學伴兒,往後倆人常在一塊兒,說說話兒,寬寬心,早晚的有個照應,可比咱們強得多!......"
"這倒也有道理......"韓子奇的口氣不覺也緩和了。
"這不,我今兒一說把淑彥留下,姐兒倆都高興......"
"唔!"韓子奇沉吟著說,"不過,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人家是個沒出嫁的姑娘,也不能長住在我們這兒......"
"說得是啊,天星也是這麼說!"
"天星?他是什麼意思?"
"他呀,"韓太太現在不慌不忙了,"剛才,吃過晚飯那會兒工夫,我到東屋裡問天星:'你瞅,有淑彥陪著你妹妹,多好?'他說:'好是好,就怕外頭說閒話,對不起人家。'我就又說了:'反正你們倆也認識不是一天了,又都瞅著順眼,咱就不耗著了,早點兒把她娶過來倒踏實!'......"
"天星說什麼?"韓子奇現在倒著急了。
"他呀,不會說個話,紅著臉,磨磨嘰嘰,半天才說:'您跟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你們都覺得合適,就看著辦吧!'......"
"這不成,"韓子奇說,"得聽他本人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要他這句話,他臉皮兒薄,可我也瞅出他的意思了,再三追問,他就跟媽說了實話兒了:'她對我妹妹挺好的,我......願意娶她!'你聽,這不就齊了嗎?"
"天星真是個好孩子!"韓子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既然都說好了,那就不要拖!先讓他們登了記......"
"那是當然的,"韓太太認真地說,"還得照老規矩正經地'放訂',趕明兒我就去跟她媽合計合計,雖說是自個兒搞上的對象,也得找個'古瓦西',明媒正娶!"
韓子奇清瘦而疲憊的臉上,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感謝妻子的這個一舉兩得的設想,娶了陳淑彥,既了卻了天星的終身大事,也使得新月在寂寞難耐的休學養病期間有了知心的朋友陪伴,對她是會大有好處的,這正是《內科概論》里所說的極為重要的"精神療法"!
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一對老夫妻經過了長期的感情隔膜,經過了前面的一場大難,心靈中似乎又找到了某種一致的東西。為了兒女,兩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開始奔忙了,買"訂"禮,買衣物,買家具,買婚禮必備的一切。古老的"博雅"宅,已經冷清了一二十年,沒有辦過一次喜事兒,現在忽然喜氣盈門了。這件大喜事兒一定要辦好,辦得熱鬧、紅火,把晦氣都沖走,願真主賜給韓家的兒女以健康和幸福!也許這是一個吉慶的、美好的開端,往日太多的不幸,都從此結束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伙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燕園備齋的那間小書齋里,楚雁潮還沒有譯完這首難懂的歌。難懂並不是不懂,不懂便無動於衷,難懂則誘惑著你去思索,去理解,欲罷不能。他似乎理解了,那青劍的冷光,那頭顱的熱血,攫住了他的心;那手執青劍、飄忽不定的黑色人??他想像中的"父親","我的魂靈上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那古怪的話語攪擾著他的心;那蒼涼悲壯的歌,正是從心中發出的,卻又說不出,唱不出,寫不出!
"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他記起了魯迅的話。這篇稿子,他已經放下很久了,兩個多月來,他很難再在業餘時間集中精力投入譯著,很難"硬寫"了。可是,外文出版社的編輯卻像索命似的催稿,說不必等他把魯迅的小說全部譯完,只要趕快把八篇《故事新編》完成,就可以先出一個單行本了,大三十二開,布面精裝,請名畫家配上精美的插圖。這是外文出版社今年的重點書目,發行全世界!對一個立志於筆墨耕耘的人來說,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富有誘惑力和煽動性嗎?楚雁潮做了多少年的夢,就要開始變成現實,這是他第一次接受出版社的約槁,是他的第一本書,在漫長的譯著生涯中,這將是他的第一個里程碑,他將從這裡走向未來。他所傾心的事業,正以輝煌燦爛的光環,吸引著他拼盡全力向前撲去,他還會有絲毫的猶豫、片刻的停頓和一向為他所鄙視的畏葸不前嗎?還會對熱心地為他作嫁衣的編輯進行推託和設置任何障礙嗎?但是,等米下鍋的編輯又哪裡知道,正在艱難地"鑄劍"的楚雁潮是怎樣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