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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鄭曉京略略有些意外,在她所接觸的人當中,組織上找上門來談話而本人尚未提出申請的現象是少見的。但她很容易地便打消了這一點疑慮,"這有什麼關係?隨時可以寫嘛,現在也為時不晚啊!寫申請書、填表,只是個形式,更重要的是首先從思想上入黨!魯迅並沒有在組織上入黨,但他是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毛主席的老師徐特立入黨比他的學生晚得多,但他在革命最困難的時候加入了黨的隊伍,這是最可貴的!楚老師,現在國際、國內的形勢對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我們要為真理而鬥爭,為了心中的信仰不惜獻出自己的一切!'疾風知勁草'啊!"
說起這些,鄭曉京十分激動,使得任何人也無法懷疑她發自內心的虔誠。
楚雁潮不能不被她所感染。虔誠本身就具有感染力。任何一位真正的而不是偽裝的宗教信徒,也不管他尊奉的是什麼教義,當他心口如一而不是陽奉陰違地祈禱跪拜時,也足以使毫不相干的旁觀者肅然起敬。何況,對於鄭曉京不惜為之獻身的信仰,楚雁潮並不是一個旁觀者!自從紅旗插上了上海城,他便和同齡的孩子們一起,毫無例外地接受了這一切。以後,他來到了北京,經歷了反右派鬥爭、大煉鋼鐵......一個剛剛跨入青年時代的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和評判這一切,但他寧願相信,這都是天經地義的、勿庸置疑的,一直到飯越來越吃不飽,革命越來越艱難......
"是啊,人不能沒有信仰,不能沒有追求,不能沒有歸宿。"他說,聲音有些顫抖,"共產黨員,是一個崇高的稱號,我也曾經想......可是......"
鄭曉京認真地傾聽著,她希望這位年輕的教員暢所欲言,像在英語課堂上那樣,而不必吞吞吐吐。
楚雁潮卻又遲疑地停住了。雖然他是個"黨外人士",但憑著常識也知道,發展黨員應該是組織委員的事兒,而鄭曉京卻是宣傳委員,況且畢竟還是他的學生,有些話,他有必要在這個場合對她說嗎?
"也許我不該問,"他囁嚅著說,"是組織上委託你......"
鄭曉京被問住了。今晚的遊說,完全是她的自發行動而並非組織派遣。但是,這和組織原則並不矛盾啊,在教師和學生中積極、慎重地發展黨員,這是校黨委和系總支都已經明確的任務,每個黨員都有培養"發展對象"的義務和擔任介紹人的權利,何況她本人還不僅是一個普通黨員!她對楚雁潮的關心決不是盲無目的的心血來潮,她敬佩自己的老師,並且希望能親手把他吸收到黨組織里來,這樣,無論對於系裡還是班裡的工作都是極為有利的。現在,楚老師卻似乎有些不"領情",是對她鄭曉京不夠信任嗎?還是想討得更大的"保險係數"?
她沒有正面回答楚雁潮提出的問題。自尊心使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在煞有介事地"培養發展對象"之前並未討得明確的令箭,而組織紀律又提醒她不可假傳聖旨,便索性放著膽子做了一個大得沒邊兒而又不留把柄的許諾:"楚老師,您不要有任何顧慮,對每個有入黨要求又符合條件的同志,黨的大門都是敞開的!黨,是我們的母親啊!"
楚雁潮又是一陣激動。他確信,鄭曉京是代表著黨組織來關懷他這個徘徊在黨的門外的青年;那麼,他現在所面對就不是自己的學生而是"母親"了。兒子對母親有什麼話不可以說呢?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要傾吐心中的疑慮是那麼困難!
"組織上......審查過我的歷史嗎?"他試探地問。
"歷史?"鄭曉京覺得奇怪,"一個在新中國成長起來的青年,還能有什麼複雜的歷史啊?"
"哦,我說的是......我的家庭。"
"您的家庭很簡單嘛,職員出身,您的母親是小學教員,還有一個姐姐在......在商店裡做會計工作。就這些嘛!"
鄭曉京回答得很準確,看來,她對班主任做過一番起碼的調查研究。但這並不全面,以致楚雁潮不得不提醒她:"還有,我的父親......"
鄭曉京一愣:"我印象中好像您沒有父親?"
"一個人怎麼能沒有父親!"楚雁潮這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從童年時期起他就不能忍受鄰家的小孩和同學們認為他"沒有父親"的侮辱。但不知為什麼,他現在"喊"出來的這句話卻聲音非常低,而且顯得沙啞,"我有父親,但是他的情況......比較複雜,我在履歷表上都填過的,組織上不了解嗎?"
他的臉漲得紫紅,期待地望著黨的代表。他希望鄭曉京再仔細回想一下,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這些情況,組織上都掌握,並不成為你入黨的障礙。那麼,他會毫無矯飾地立即流下熱淚,而不管最終能否成為一名共產黨員,也為卸下一個沉重的精神負擔而感到由衷的欣慰。
很遺憾,他等了一秒、兩秒......一直等了很久,兩眼直直地望著,卻沒有等到他所希望的回答。
權力雖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鄭曉京並沒有看過楚雁潮的檔案??那種被某些人稱之為"生死簿"的東西。現在,她為自己準備不足而貿然採取的行動感到隱隱的恐慌,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又促使她想探究未知的一切。
"您的父親,"她預感到那一定是個不妙的角色,只能往壞的方面猜測,"是地主?資本家?"
"不是......"楚雁潮的聲音低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也許僅僅嘴唇在嚅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