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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這就走。"她答應著,快快地想退回去,書房的門卻由於她剛才的敲動"而緩緩盪開了。她不經意地往裡一瞥,爸爸確實不在屋裡,書桌上的檯燈卻開著,燈"下擺著一本打開了的厚書,書上壓著爸爸看玉用的放大鏡。"
她心裡憐借爸爸:這麼大年紀了,夜裡還看書啊?她想替爸爸把燈熄了,這樣,"他洗完了澡也許就不會再接著看了,好讓他早點兒休息。"
她輕輕地走進去,正要伸手熄滅檯燈,卻完全出於讀書人的習慣,翻起那本厚厚"的書,看看封面上是什麼書名。"
封面赫然印著四個特號者來字:內科概論。"
啊,這根本不是爸爸的專業,爸爸這樣靠著放大鏡艱難地夜讀,可以肯定完全是"為了女兒!那強烈的父愛使她激動不已,她不想馬上離開爸爸的書房,在椅子上坐下"來,要等爸爸洗完澡回來,向爸爸說一聲謝謝。可是......她又想:爸爸什麼時候買的"這本書?怎麼從來沒見他拿出來過、也沒聽他說起過?"
她瀏覽著書頁上的鉛字。醫書對病人是有特殊的吸引力的,她很想看看關於心臟"病的論述,也許這有助於了解自己的病情,有助於配合大夫的治療?也許這可以讓她"解開對盧大夫的猜疑?......"
她急切地想尋找答案,迫不及待地搜索上面的字句。"
她翻到爸爸折著書頁的地方,大標題是:"二尖瓣分離術"!"
這正是她天天在等待、急於要知道的!她趕快往下看,被爸爸用紅筆畫了記號的"兩行字首先跳入她的眼帘,在"適應症"小標題下面的一行是:"風濕性心臟病,單"純二尖瓣狹窄,或伴有輕度二尖瓣閉鎖不全,風濕活動已停止至少六個月......"其"中,"輕度"二字被爸爸加了圈兒。"
她看懂了,這和盧大夫過去說的是一樣的!這麼說,她的情況是在"適應症"之"列,手術可以做!她的心興奮地跳動,繼續看干去,在"禁忌症"小標題下,畫了紅"線的一行是:"二尖瓣狹窄伴有中等度以上二尖瓣閉鎖不全者......"而"中等度以"上"五個字被爸爸反覆地畫了好幾次記號!"
這是什麼意思?從"輕度"到"中等度",從"適應症"到"禁忌症",這意味"著什麼?難道是她的"二尖瓣輕度閉鎖不全"變得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盧大夫的""推遲"只不過是對她的安慰?難道這就是她要尋找的答案?她被驚呆了!"
美好的幻想頃刻之間被擊得粉碎!新月覺得頭腦被掏空了,胸腔被掏空了,整個"身體都和希望一起化成了飄散的飛沫,她自己不存在了!"
她在極度的空虛絕望之中,也許度過了一個世紀,也許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突然"在茫茫的宇宙間清晰地聽到了不知來自何方的嘩嘩流水聲,她被驚醒了!奇怪,從來"也沒有這樣靈敏的聽覺,她竟然能隔著好幾道牆,聽到在上房東頭、離這兒好遠的水"房裡的流水聲?不,她什麼也沒"聽"到,只是"想"到了,"意識"到了那聲音,"那是爸爸在洗澡!也許,他馬上就要出來,回到他的書房,看到女兒正在讀他畫了記"號的書,爸爸會怎麼樣?她想起爸爸摔傷之後裹著繃帶的慘狀......不,不能再刺激爸"爸了,趕快離開這兒,趕快!"
她吃力地扶著桌子,勉強支撐著站起來,把書和放大鏡仍舊擺好,一切都照原"樣,然後,扶著牆壁,扶著雕花隔扇,輕輕地走出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她扶著抄手遊廊,緩緩地走回西廂房去,熄了燈,像一根折斷的花枝飄落在自己"床上。"
天上,一彎上弦月朦朦朧朧,照著這寂靜無聲的宅院。"
月亮一天天地圓了,楚雁潮回來了。古人說:"月是故鄉明",他在久別重遊的"故鄉夜夜望明月,心卻思念著北京。招生工作告一段落,他所承擔的口試任務完成"了,便迫不及待地啟程北上!"
下午兩點五十分,列車徐徐開進了北京站。車門剛剛打開,他便第一個跑上月"台,穿過長長的、人流如潮的地下通道,走出車站大門,頭頂上渾厚的鐘聲剛剛敲完"三點鐘的最後一響。"
他匆匆登上公共汽車,並沒有急於回燕園,而是先奔"博雅"宅!"
姑媽給他開門。"
"姑媽,您好!"他習慣於隨著新月的叫法稱呼這位老人。"
"喲,楚老師,您這是從上海回來了?"姑媽親切地微笑著說。對於新月歡迎的"客人,她是尊重的,回過頭去往裡邊喊:"新月,楚老師來了!""
新月怦然心動,應聲從西廂房裡迎了出來。分別不過半月,她覺得像過了一年!"現在,她盼望的人回來了,胸中積蓄得太多的情感、太多的語言,可以傾吐了!但"是,一個魔影倏地從她心中掠過,她的腳步站住了,不,不必說,現在什麼都不必"說,讓這個遠行歸來的人得到片刻的喘息吧!她極力使自己冷靜,不要吐露激情,也"不要顯出憂傷,只需要安靜,給自己安靜,也讓他安靜。她重新在廊下邁開腳步,楚"雁潮已經進了垂華門了,啊,他曬黑了,累瘦了,手裡提著一隻樸素的人造革皮包,"風塵僕僕地回來了!看見他,新月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了,一雙濕潤的眼睛,蘊含著千"言萬語!"
"新月,我回來了!"他輕輕地、充滿激情地叫著,繞過木雕影壁,急急邁下垂"華門裡的台階,向新月走來,"你......怎麼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