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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從來......沒這麼想過,"韓子奇覺得沙蒙?亨特向他描述的景象只不過是海外奇談,根本不可行,"我離不開這塊地方,您知道,奇珍齋能有今天,是多麼不容易,這裡面有我們兩代人的心血??也是祖輩的心愿!剛剛有了點兒起色,我怎麼能毀了它?還有這所宅子,我對它的感情,別人也許無法理解,我離不開它!"
沙蒙?亨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中國人的鄉土觀念太重了,太戀家了!豈不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貴國政府面對日本的蠶食,步步退讓,今天的東三省和察哈爾、河北,恐怕就是明天的北平!請問:又有誰會想到北平有一個奇珍齋和'博雅'宅面手下留情呢?一旦戰火燒到北平,您的心血結晶也就難免玉石俱焚!"
韓子奇打了個寒戰,痛苦地閉上眼睛,手指掐著眉心,仿佛已經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悽慘景象!
"您大概還不知道吧?"沙蒙?亨特低聲說,"故宮博物院的珍寶,已經秘密地運走了二十四萬件,整整裝了六列火車!"
"唔?運到哪兒去?"
"上海。為防不測,現在存在英、法租界裡,這是我的朋友透露的可靠消息!根據戰局的發展,這批東西可能還要轉移。看來,貴國政府已經對北平不抱希望了,那麼,您呢?韓先生,現在看來,您去年的'覽玉盛會'很不是時機啊!您把自己的收藏公之於眾,已經盡人皆知,一旦局勢有變,您連轉移都來不及,恐怕就難以保住了!"
韓子奇愣住了。賞玉的內行,政治的外行,他辦了一件多麼糊塗的事!去年躊躇滿志的"覽王盛會",贏得了"玉王"的美稱,卻把自己推向了絕境!"亨特先生,我該怎麼辦呢?"
"防患於未然,轉移!"沙蒙?亨特說,"如果您信得過我,我願意為朋友效勞!北京飯店就有英國的通濟隆旅行社的辦事機構,車票、船票、客運、貨運都可以委託他們辦理,您和我一起走,會方便得多!您要是覺得合適,我就等一等您......"
"唔......"韓子奇動心了,"謝謝您的友誼,亨特先生,請讓我再想一想,對我來說,這件事畢竟太大了。"
沙蒙?亨特起身告辭,又叮囑說:"我不能等您太久,要早下決心啊,老朋友!不要忘了鴻門宴上項羽的教訓,我現在扮演的是范增的角色,您要'決'啊!"他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仿佛是捏著一塊玉?。
送走了沙蒙?亨特,韓子奇默默地走回來,在院子裡那棵海棠樹下站了半天。海棠的繁茂花期已是尾聲,微風吹來,落英繽紛,天井中撒得滿地,像鋪了薄薄的一層雪。韓子奇踏著落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傷感:萬物都有代謝,花開之後便是花落!不知明年花開之日,"博雅"宅主身在何方?
韓太太見他那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問:"孩子的生日,一整天都耷拉著臉,這是怎麼了?那個洋人來找你,有什麼事兒啊?"
韓子奇一言不發,只是連連嘆息。他不知道該怎麼樣把心裡想的事兒向妻子說清楚!
天快黑的時候,玉兒突然回來了。她好像在路上趕得很急,臉上冒著汗珠兒,毛背心脫下來拿在手裡,身上只穿著那件月白色旗袍,還不停地把毛背心當扇子扇。
"今兒又不是禮拜六,你怎麼回來了?"韓太太看她那氣喘吁吁的樣子,以為一定有什麼急事兒。
"咦,不是天星要過生日嗎?我特意趕回來的!明天沒什麼重要的課,不礙事的!"
"喲,還是小姨疼我們天星!"韓太太笑著說,"姑媽,您快著把小'壽星老兒'抱過來呀!"
"哎!"姑媽答應著,從東廂房裡抱著天星到上房裡來,剛剛滿周歲的天星,長得虎頭虎腦,個頭兒像個兩三歲的孩子,掙扎著要下地。姑媽扶著他的腰,他伸著胖胖的小手向玉兒跑去,嘴裡親切地叫著:"姨,姨......"
"哎,好天星,乖天星,小姨想你都快想瘋了!"玉兒伸手把他抱起來,在那粉紅色的圓臉上親個沒夠,"天星,小姨還給你帶來了生日禮物呢!"
玉兒從衣兜兒里掏出一個精巧的小錦盒,取出一隻碧綠的如意,給天星掛在脖子上。
"好看,好看!這一打扮,我們天星就更俊了!"姑媽喜得合不攏嘴。
韓太太撩起那隻如意看了看:"翠的?你呀,給他買這麼貴的東西?"
"這不是買的,就是我考上燕大的時候,奇哥哥送給我的那塊!給天星吧,他是我們奇珍齋的小主人,一切都是該屬於他的!"玉兒又親著天星,"綠色象徵和平、生命,小姨祝你幸福成長、萬事如意!"說著,她那雙大眼睛突然潮濕了,湧出了淚珠。
韓太太伸手把天星接過來,嗔笑著說:"你看,你看,瘋子似的,說哭就哭,說笑就笑!"
玉兒卻忍不住淚,掏出手絹兒來擦,眼睛紅紅的。
韓子奇疑惑地看著她:"你今天是怎麼了?"
玉兒強做笑容說:"沒什麼......就是心裡憋得慌,看見天星,就好多了。就盼著下一代能幸福,別再像我們......"
"你們學校出了什麼事兒嗎?"韓子奇發覺她好像有些不正常。
玉兒抬起淚汪汪的眼睛說:"我們班的一個同學,失蹤了......"
"噢!是投河了?還是上吊了?"姑媽插嘴問。
韓太太挺各漾地瞅了她一眼。在兒子的生日,談論這種不吉利的話題,是令人不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