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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裡住著的卻是警察局的一個偵緝隊長,既不"博",也不"雅",穿著一身黑警服,腰裡別著"傢伙",專跟鐵鐐、手銬子打交道。據說,這房子落到他手裡之前,住的是一位在前清官場上失意的文人,因宦途無緣,便消極遁世,潛心於讀書品畫,把玩秦磚漢瓦、古董文物,尤其喜愛歷朝歷代的玉器,以"君子比德於玉"自慰。平日閉門謝客,惟有幾家玉器商店和作坊,偶爾走走,發現珍寶,必以傾囊購得為快,即使價格太高,財力不及,也要反覆觀賞,盡得其樂才可作罷。若耳聞誰家藏有美玉,雖素昧平生,也不恥登門,求得一睹為快。年已耄耋,常常這般癲狂,被人譏為"玉魔",老先生聽到,也不惱怒,反以為榮。年過八秩,壽終正寢,兒孫不肖,傾家蕩產,房子便也改了主人,歸了偵緝隊長。但老先生的遺風還留著影子。
民國二十四年春天,偵緝隊長突然想把這房子賣了,搬到別處去。因為什麼,外人不得而知,只能猜想:也許是手裡錢多權大,這裡容不下他了,得另闢新宅;也許是在官場的鉤心斗角中需要開銷,急著用錢......其實,偵緝隊長之所以非搬家不可,另有原因:這所房子雖好,卻不讓他住得安生。一天夜裡,他在熟睡之中被一聲怪叫驚醒:"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職業的警覺性使他翻身而起,披衣下床,走到院子裡,側耳靜聽了一陣,四周並無聲響。此時月朗風清,院中明亮如洗,沒有任何可疑動靜。他便疑心是自己做夢,轉身回房睡覺。剛剛躺下,那聲音又響起來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偵緝隊長連忙叫醒老婆:"你聽聽,外邊兒在嚷什麼?"
"我可扔了!我可扔了!"果然又嚷上了。
他老婆揉揉惺忪睡眼,說:"一驚一乍的,你讓我聽什麼?"
這可怪了,這麼大的聲兒,她竟然什麼都沒聽見!偵緝隊長疑疑惑惑地躺下去,一夜也沒能合眼。
接連好幾夜,他都清晰地聽到了那個奇怪的喊聲,仿佛是那位過世了好些年的"玉魔"老先生的聲音。偵緝隊長是敢要活人命的角色,本來不該害怕那早已朽爛的枯骨、深夜遊盪的幽魂,但想到買房子時的乘人之危、巧取豪奪,再加上老婆譏笑他"心有虧心事,才怕鬼叫門",便不寒而慄,生怕某一天那"聲音"真地扔下一顆炸彈來,要了他的命。他不相信自己的神經出了毛病,卻又無法解釋這樁怪事兒,說出去誰也不會相信,悶在心裡又坐臥不安,便"三十六計走為上",急著要離開這"隨珠和壁,明月清風"的院子了。
"博雅"宅要出手的消息很快便傳了出去,街頭巷尾、茶樓酒肆,人們都在關切地談論這個話題。有人想聽聽行情,估一估自己的能力;更多的人則是湊湊熱鬧,想等著看到底誰能買得起。於是就有一些專門拉縴的掮客,壯著膽子來找偵緝隊長,想從虎口拔毛。偵緝隊長最厭惡這路貨色,他本身就是做無本買賣的,難道還要受別人的中間盤剝嗎?就放出話去:"誰要買房,本人來直接找我!跑腿兒說合的,都躲遠點兒!"
管閒事的人都給轟走了,他只在家裡坐等真正的買主兒,也不到房地產交易場所去費唇舌。他相信這等房產決不會賣不出去,總會有識貨又趁錢的主兒上門!
忽一日,有人叫門。老媽子引進來,讓客人坐在倒座中的外客廳等候,才從裡邊請了主人出來。偵緝隊長朝他一瞥,此人年紀約在三十歲上下,身穿灰布長衫,腳穿青面布鞋,頭戴禮帽,身材雖然高大,卻顯得瘦弱;面色黧黑,寬腦門兒,中分頭,眉弓略高,雙眼微微內陷,幽黑閃亮,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兒。偵緝隊長只需這一瞥,憑著多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經驗,已經大體把來人看透,那樣子想必是個小職員、教書匠之類,充其量不過是個帳房而已,當然不會是來買房子的,許是在官司上來疏通什麼關節。想到這裡,心裡便已厭煩,冷冷地問:"找我什麼事兒啊?"連個稱呼都沒捨得給。
"聽說府上的房子不夠住了,要換換?"來客說。他說的"換換"其實就是"賣",換一種說法,就顯得對賣主兒尊重。
"嗯。"偵緝隊長答應了一聲,心裡倒覺得有些意外,就吩咐老媽子說,"沏茶!"
"不必了。"來客卻說,"我們還是先談房子......"
偵緝隊長心裡又是一動:這個人倒是直來直去,買得這麼急!其實,他心裡也急,就揮手讓老媽子下去,單刀直入地對客人說:"好,閒言少敘,書歸正傳。你是替誰來看房子的?他為什麼不自個兒來啊?"
客人微微一笑:"我這不是自個兒來了嘛!"
"噢?"偵緝隊長一愣,心說剛才怎麼沒看出來?這個人哪兒像有資格買我這房的主兒?但人家既說要買,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你......您貴姓?"他這才想起問問對方的姓氏,並且把不夠禮貌的"你"換成"您"。
"敝姓韓。"客人欠了欠身。
"韓先生,"偵緝隊長用了個尊稱,但財大氣粗、居高臨下的態度並沒有多少改變,"您先看看房,還是先聽聽價兒?"
"不必看了,"客人卻說,"府上的房子,早在您住這兒之前,我就看過。現在既然您要喬遷,我也就正好要買下了,只聽您說個數目......"
偵緝隊長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這個人早就相中了這地方了,不看就買,好痛快!這無論對買主兒還是賣主兒,都抬高了地位!偵緝隊長心裡高興,看來這房子確實是好啊!如果不是那個"聲音"在他心裡鬧騰,沒準兒這會兒就不捨得賣了。可是,非賣不行,他無論如何也要躲開這個鬼地方,能遇見這麼個真心想買的主兒決不能放過!他在心裡把原來想好的價錢又加了兩成,才說:"跟痛快人打交道,咱不來虛的,你給一萬袁大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