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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
"外國真不好,外國什麼也沒有!"他非常自豪地笑了,"你瞧,這上面的山啊,水啊,樹啊,房子啊,雲彩啊,都是有本事的人刻出來的!上面還有四個月亮呢,四個月亮都不一樣......"
"噢,月亮?我也是月亮啊!"
"嗯?你是......月亮?對了,你叫什麼名兒來著?"
"我叫新月!就是剛剛升起的月亮,彎彎的,尖尖的,像小船,像牛角麵包,喏,喏......"她指著影壁上的浮雕,展現了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輪秋"詩意的那幅畫面上,正是一彎新月斜掛天邊,"就是這樣的!"
"噢,噢,這就是你!你叫新月,我叫天星,咱們倆是天上的夥伴兒!"
"我真高興,"她說著,吃著,手裡那張圓圓的薄脆,咬得已剩半壁殘月,"哥哥的名字真好聽!"
"你的名兒也好聽啊,新月......"
"媽媽說,生我的時候,是在夜裡,窗戶上正好有一個彎彎的月亮......"
幼小的新月,當然不會知道她的父母是怎樣把她帶到了人間,也不會知道那一段歷史在父母的心中留下的是怎樣的永難癒合的傷痕。
西廂房裡,梁冰玉坐在自己的床上。大銅床,梳妝檯,穿衣鏡,寫字檯,一切都還在這裡,帶著她少女時期美好的夢,殘破的夢;一切都還等著她,等著她歸來,等著她重新開始生活。她回來了,那個少女卻沒有了,和十年歲月一起消失了,永遠回不來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西廂房依舊,她卻變了,變成了一個飽經憂患的三十歲少婦,一個不被人承認的妻子和母親,變成了這個家庭的敗類和禍水,為同胞姐妹所不容的仇敵。而使她淪為階下囚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瘋了,傻了,糊塗了,留心似箭地奔向陷阱,不顧一切地投入羅網。在蛛網中掙扎的蠓蟲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愚蠢,被燭火燒傷的飛蛾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幼稚!一切都明白了,又明白得太晚了!
韓子奇坐在寫字檯前,低低地垂著頭。
他們坐得那麼近,又那麼遠。仿佛在兩人之間有一道鐵柵,仿佛窗外有監視的眼睛。
相對無言,痛苦的沉默。
"奇哥哥,"沉默了許久,她說,"這就是我們做夢都想的家!"
他不語,只是嘆息。手揉搓著臉頰上的褶紋,仿佛這樣可以撫平傷痛似的。
"我真傻,還以為這兒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姐姐!變了,變了!我真可笑,讓感情的潮水往沙漠裡流!這十年,也許是......我們也變了,不認識北平,不認識這個家了,別人也不認識我們了。在她們眼裡,我是個多壞的女人啊?我放蕩,道德敗壞,勾引了你,生了個私孩子,還厚著臉皮回來!......"
"這些話,怎麼能在你嘴裡再重複它!"韓子奇煩躁地打斷她,"你是純潔無瑕的,都是為了我,你才......唉!"
"為了你,我一切都不覺得惋惜!因為我直到和你結合之後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我真正愛的、永遠也離不開的,只有你!"梁冰玉深情地望著他,"你呢?你不會後悔我們這種不被人理解的結合吧?"
"不,"他的肩背一個戰慄,"我不後悔!"
"我也不後悔!"她說,聲音很輕,但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從心臟里噴出來的血,"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享受了作為一個人的權利,死而無憾,永遠也不後悔!無論遭受什麼樣的冷眼、詛咒,承擔什麼樣的罪名,也不後悔!因為天地之間有一個人理解我、愛著我!我滿足了......"
似水柔情溫暖著她,也溫暖著韓子奇,難忘的歲月在他心頭重現,"我是一個不懂愛情的人,是你讓我懂了,你給了我愛,它也許來得太遲了,所以才顯得更珍貴!"
"是的,子奇,來得太遲了,才更珍貴!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拒絕了奧立佛?恐怕就是因為你啊,這是在我們結合之後我才真正意識到的。我懊悔我們為什麼沒有更早地相愛?更早一些......"她喃喃地說,仿佛要追回逝去的少女時代。
"那......是不可能的!"韓子奇輕輕地感嘆,"那時候,還有......她!"
"她!"梁冰玉被這個字從短暫的沉醉中驚醒了,"你和她......也有這樣真摯的愛情嗎?"
"啊?怎麼說呢?"韓子奇不得不接觸這個最為棘手、最難解釋的問題,"我們的婚姻是共同的命運造成的。我和壁兒之間也有感情啊,很深的感情,不承認這一點,那就是自欺欺人!可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是我對師傅的感情的擴展和延續,我把壁兒看成自己的親妹妹,對你也是一樣。我感激梁家收留了我這個流浪的孤兒,教給了我手藝,這種感激之情,我一輩子也報答不盡!所以,當壁兒要嫁給我時,我......我激動得流下了眼淚。但那是愛情嗎?不,那時我還根本不懂得愛情,那還是兄妹之情,還是要報恩啊!娶了她,我就覺得成了師傅的兒子,要承擔起梁家的一切了!如果沒有後來的變故,我會和他白頭偕老,和許許多多的夫妻一樣,生兒育女,興家立業,過一輩子,絕不可能去愛別的女人。婚後的十年就是這樣度過的。可是,那是怎樣的十年啊?我和她,日夜掛念的、操勞的都是奇珍齋,談的是生意,是玉,是家,惟獨沒有談過愛情。什麼叫愛情啊?什麼叫夫妻啊?什麼叫家庭啊?誰知道!'米麵的夫妻,餑餑的兒女',就是合夥過日子吧,往前奔吧,什麼也不用想。就好像我們倆是奇珍齋的兩個股東,共同的利益糾纏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就只有永久地結合。後來,奇珍齋發展起來了,生意大了,人多了,她管不了了,也就不再過問了,關心的只是家裡的收入和花銷,我們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她連我對收藏的興趣都不可理解!那十年當中,我們從沒有過吵鬧和打罵,但感情卻越來越疏遠了。疏遠也並不苦惱,已經習慣了,麻木了。也許那是惟一的一次爭吵吧,最後的爭吵,不愉快的分手,我離開了這個家!如果沒有戰爭,我恐怕也不會離開,一切還會照舊,過下去,一直到死,也不會拋棄她。但是,我們之間恐怕是沒有愛情可言的,不然,我後來就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