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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國內正在讀燕京大學,這次是......出來玩玩兒。"韓子奇替她回答,只能用"玩玩兒"作為藉口。
"燕京大學?"奧立佛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沒聽說過這所大學。我還以為你是來考劍橋或是牛津的呢!我就是牛津畢業的,過幾天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母校,嗬,你一定會大吃一驚的!牛津大學本身就是一座城市,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街道'??高街,兩旁的建築代表了從12世紀創辦到現在的各個時代的建築風格,你去看看16世紀建成的梅苔倫鐘樓,八座尖塔直插雲霄,掛著十口古老的大銅鐘,登上塔頂,整個牛津的景色都在眼底了!牛津是最好的文科大學,培養了許多名人呢......"
沙蒙?亨特瞟一瞟誇誇其談的兒子,跟他開了個善意的玩笑:"其中也包括你吧?大名鼎鼎的奧立佛?亨特先生!"
奧立佛聳聳肩:"這樣說也未嘗不可!我總不會一輩子做您的雇員,也許有一天,我的名字會為牛津增添一份榮譽!"
玉兒聽得很不舒服,她想說:哼,有朝一日,我請你領教領教我們的燕大!我們的校歌多有氣派:燕京燕京事業浩瀚,規模更恢宏;人才薈萃中外交流,聲譽滿寰中!......你見了那富有東方園林風味的燕園,見了未名湖上的煙波塔影,也會大吃一驚的!但是,她沒有說,燕大,留著她的愛,也留著她的恨,留著她深深的、難以向人訴說的痛苦,正因為如此,她才離開了那裡,再也不想回去了。現在,奧立佛?亨特也許並不是有意刺激她的自尊心,但他那不由自主溢於言表的自豪感卻讓玉兒難以忍受,好勝的本能使她不甘沉默,更不甘退卻,她突然說出了從未有思想準備也從未與韓子奇商量的決定:"我就是來考牛津的!"
韓子奇暗暗吃了一驚,對他來說,玉兒出國的動機一直是個謎,也許這就是謎底?上牛津......這樣,韓子奇的擔子就更重了!
"是嗎?那太好了,歡迎你!"奧立佛興奮地說,好像他是牛津的校長似的,"不過,考牛津是很難的,每年,英國全國最好的高中畢業生都湧向牛津,而牛津卻從不參加全國的統一招生,自己單獨考試,必須是經過一個學期輔導的學生才有資格報考,錄取的標準是非常嚴格的!"
"我相信我自己,我一定能考上!"玉兒說。
奧立佛向她豎起大拇指:"我欽佩梁小姐的膽量,祝你成功!等到你畢業的時候,跪在名譽校長面前領取學位證書,我一定到市政廳向你祝賀!"
玉兒笑笑:"我等著你!"
餐桌上的氣氛被兩個年輕人的談話活躍起來,韓子奇心裡卻七上八下,現在,未來的一切都還是未知之數,玉兒卻已經先決定了她的事兒,韓子奇不得不被任性的師妹所牽制了,唉,真後悔帶了她來,這牛津大學高昂的費用,他這個流亡者將怎麼支付啊?
"韓先生,你們兩位都是雄心勃勃的人啊!"奧立佛又興奮地端起茶碗,跟韓子奇"碰杯"。
"我?我有什麼雄心?"韓子奇苦笑著說,"初來乍到,人地生疏,我還不知道該怎麼樣活下去呢!"
"爸爸來信不是說,您要在倫敦辦中國玉展嗎?"奧立佛問。
"玉展?"韓子奇莫名其妙看看沙蒙?亨特。
"是這樣,韓先生,"沙蒙?亨特臉上浮現出神秘的微笑,"我是有這樣一個想法,還沒有和您商量:如果我在倫敦為您舉辦一個玉展,一個國際性的'覽玉盛會',您覺得怎麼樣?"他得意地看著韓子奇,說出這個醞釀已久的計劃。
奧立佛接著進一步鼓動:"我將調動倫敦的新聞界,讓整個倫敦、整個英國都認識中國的'玉王'!"
剎那間,韓子奇仿佛失去了知覺,他沒有想到倉皇出逃的"王王"還會在遠離故國的土地上重新戴上桂冠!他抑制住怦怦的心跳,站起身來握住沙蒙?亨特的手:"謝謝您,我的朋友!"
現在是1937年的春天,煙寵碧樹的倫敦一派和平景象,似乎在地球的另一半的日本對中國的威脅,近在咫尺的義大利對衣索比亞的占領,德、意聯合武裝干涉西班牙內戰,都和英國沒有什麼關係。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災禍染上恐戰後遺症的英國人正沉湎於和平主義的夢想,集中力量應付新的經濟危機,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置之腦後了。
客人就在亨特的府上下榻,在這座哥德式尖頂的紅磚瓦小樓里,主人為韓子奇和玉兒分別安排了房間。由於沙蒙?亨特對中國的偏愛和亨特太太的鄉情,房間裡都布置得帶有東方色彩,除了床鋪是西式的,其餘桌椅家具幾乎都是中國貨,牆上掛著捲軸字畫,架上擺著瓷、玉古玩,連窗簾都是中國的絲綢,令人頗有一點兒"賓至如歸"之感,只有那爬著長春藤的百葉窗、磨花玻璃壁燈和蒙著藍絲絨面的沙發、鋪著厚墊的彈簧床在提醒他們:這兒不是北平。
亨特父子陪著客人遊覽了名聞遐邇的"大倫敦"。白金漢宮、國會大廈、威斯敏斯特教堂、特拉法加廣場、皮卡迪里鬧市......都使遠道而來的客人感到耳目一新。王宮門口,御林軍戴著水桶似的黑熊皮高帽子,穿著鑲金邊的鮮紅軍服,鄭重其事地舉行換崗儀式,吸引著各種膚色、各種語言的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仿佛置身於童話之中。大街上的英國女士、男士,衣著莊重、彬彬有禮,很少聽見有人大聲吵嚷。倫敦不像亞洲人心目中想像得那麼威風凜凜、不可一世,那麼奢靡豪華,金碧輝煌,即使在最繁華的地方,也極少有摩天大樓,連白金漢宮的外部也只是紅磚和巴斯石灰,並沒有特別耀眼的裝飾,街頭的那些雕像展示著無言的歷史。倫敦樸素無華,莊嚴、凝重而不失親切之感,使來自東方古都北平的客人並不覺得有天壤之別。大英帝國的無限擴張,並沒改變它的本土那給人以固守傳統的印象,這一點又和北平有著某種相似之處,所不同的是,東方的古都無數次地被異族侵略者闖入,卻極有耐性地"消融"侵略者,而沒有換上征服者的奴僕的裝束。北平的上空飛舞著塞外捲入的風沙;倫敦的天上瀰漫著大西洋吹來的水汽,泰晤士河兩岸似乎永遠在縹緲迷離的霧靄之中,偶爾雲開日出,架起一道七彩長虹,成千上萬的英國人都仰起臉來,說一聲總是掛在嘴上的"今天天氣......"這是操任何語言的人都可以意會的,何況韓子奇已經在十年前就跟沙蒙?亨特學會了最實用的會話英語,而燕大的高材生梁冰玉早已把英語諳熟得不亞於她的漢語了。他們進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卻也並不完全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