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檯燈下,《故事新編》的譯文又中斷了。這些日子,他非常繁忙,要學習中央的"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要貫徹《高教六十條》,有各式各樣的會,都是必須參加的。從越來越濃、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神聖的政治空氣中,可以感到鄭曉京去年透露的信息正在被證實,中國已經和蘇聯分道揚鑣,一切人都必須勒緊褲腰帶鬥志昂揚地經受考驗;此外還有他本身的職責,二年級的教學,要花更多的時間備課。因為嚴教授的身體越來越差,他必須為恩師擔當起一切。他的業餘時間,能夠用於譯著的就更少了。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總是很難在寶貴的業餘時間把心靜下來,集中到稿子上去,常常是人在備齋中,心在"博雅"宅,愣愣地坐了半天,筆下竟不著一字。《鑄劍》完成之後,《出關》就譯得更慢,那位騎著青牛??惶惶地西出函谷關的老子,就總也過不了這道關。外文出版社的編輯非常著急,一再催促說:這本集子本來計劃在今年出書,現在不得不推遲到明年,但如果不能儘快脫稿,連明年能否出來也就很難保證了,所以請他快、快、快!這實際上給了楚雁潮一個喘息的機會,推遲到明年,總是來得及的吧?沒有完成的稿子,只剩下三篇了,就是《出關》和《非攻》、《起死》,他無論如何也要抓緊時間把這三篇譯完,否則,他就不僅讓責任編輯失望,也讓新月失望了。每次去看新月,她總是急著向他詢問槁子的事兒,這個對翻譯事業入迷的學生,把老師的事業也當成自己的事業,把這部稿子作為希望和情感的依託,只要他們一談起譯著,新月的情緒就格外的好,因病輟學的寂寞、痛苦就被沖淡了,仿佛她沒有離開自己的跑道,還跟著老師往前奔呢。是的,楚雁潮決不能丟下這位小小的"同道",未來的事業向他們展示著燦爛的前景,他一定要帶著她往前闖,闖過橫在面前的這道關口,新月就可以步入坦途,他矚望她能取得比老師更好的成績!
......他收住了時時縱逸的思緒,集中到面前的《出關》上。譯文中斷在開始的那個段落,孔子來見他的老師老子,老子給他講"道":"......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換的;時,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
他拿起筆,譯下面的文字:"只要得了道......"這時,房門"篤、篤、篤"響了三聲。他煩躁地放下筆,用一張當天的《人民日報》覆蓋住桌上的手稿,然後說了聲:"請進!"不知是哪位不速之客前來打擾了。
"楚老師!"鄭曉京精神抖擻地走進來,身上的那套軍裝,已經洗得發白了,還不捨得換,胳膊肘上還顯眼地打了一塊補釘,好像剛從南泥灣回來似的,腕子上的手錶卻是嶄新的"歐米加"。
"噢,鄭曉京同學,請坐!"楚雁潮站起身來,習慣地把僅有的一把椅子讓給客人。
鄭曉京並不謙讓,穩穩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雙肘支著桌面,兩手的十指對叉著攏在一起,支著下巴,望著她的老師。那神情,像是靜等著聆聽老師的教誨。而楚雁潮卻看得出來,這恰恰表明她自己有話要說。
他在猜測著她的來意。是又要分配什麼角色呢,還是來向他"匯報工作"?
都不是。鄭曉京此行的目的,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我想跟您隨便聊聊,楚老師,"鄭曉京開口了,一隻手從下巴底下抽出來,撫弄著桌上的那張《人民日報》,大概是想做出"隨便"的樣子,"本來早就想跟您談的,最近事兒太多,班裡一攤兒,還有系總支一攤兒......"
楚雁潮從老子、孔子的會見中回到了現實生活。他知道,鄭曉京前不久當選了系黨總支的宣傳委員,這位身兼兩"攤兒"工作的女學生剛才的開場白決不只是為了"隨便聊聊",現在是中共北京大學西語系總支部的一位領導同志來找他談話。這種談話通常都是極其嚴肅的。
楚雁潮立即從心理上調整了師生之間的慣常位置,正襟危坐,等待下文。
"怎麼樣?"鄭曉京微笑著,以一個問號開頭,使人全然不知她所問的是什麼"怎麼樣"、哪方面"怎麼樣",因而也無從回答。其實這樣的問話一般不必回答,僅僅是一種類似"叫板"的發語詞而已,實質性的內容在後頭。"最近,在咱們系的老師們中間,思想情緒怎麼樣?對黨的工作,有什麼建議和要求啊?"
"哦,"楚雁潮簡直無言以對,"我......不清楚,很少和別人談論這方面的問題......"
鄭曉京寬容地看了看他,並沒有一定要問出點兒什麼來的意思,而只管繼續說下去:"對於積極靠攏組織的同志,黨是很注意培養的,特別是像您這樣工作能力很強的青年教師,如果能吸收到組織裡邊來,會發揮更大的作用。楚老師,您對於組織問題......"
像一塊巨石突然投進平靜的湖水,楚雁潮心慌意亂了。儘管鄭曉京極力擺出老練沉穩的架勢,但她畢竟太年輕了,那近乎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的工作方法,那過於明顯的"暗示",已經讓楚雁潮心領神會。這是黨在向他召喚,在啟動他心靈的門窗!對於生活在20世紀60年代的每一個中國青年人來說,這都是求之不得的,聞之足可以熱血沸騰!
但是,楚雁潮胸中的波瀾卻很快地復歸於平靜,他遲疑地望著鄭曉京,說:"我......並沒寫過入黨申請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