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頁
某夜,月朗風清,萬籟俱寂,韓子奇久思無寐,中夜長坐,忽然隱隱地聽得一個叫聲:"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韓子奇一驚,那聲音似乎有些像故去十餘年的老先生的語聲,便疑心是自己思之甚切,造成幻聽,不敢當真。但由此更加勾起感傷之情,毫無睡意了,於是信步走到院中,徐徐踱步,若有所思。此時,天上一輪明月,像一隻羊脂白玉盤,灑下銀白色的清輝,院中的石榴含苞待放,海棠正開得燦爛,香氣襲人,微風拂過,枝葉沙沙作響,猶如當年的琢玉之聲。突然,剛才那叫聲又響起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這一次,韓子奇聽得真真切切,仿佛就在頭頂,就在耳畔。他詫異地茫然四顧,只見皓月當空,樹影婆娑,沒有一個人影兒,立時打了個冷戰,便壯著膽子,向著空中說:"是人,是冤,是福,是禍,我韓子奇都不怕,要扔,就只管扔吧!"
這番話說罷,他自己也覺得毛骨悚然,精神恍惚,這時,只見從上房西北方向,一顆流星劃破天井,光燦燦落入院中!韓子奇暗暗稱奇,躡足向前,那一團亮光還未熄滅,明晃晃在磚地上滾動,猶如用月光寶石琢成的一顆明珠。韓子奇見玉則迷,伸手就要去捧,那明珠卻突然不見了,好像鑽入了地下,而剛才滾動之處,磚墁南路卻完好無損!
韓子奇呆立院中,回想剛才情景,若有若無,似真似幻,仿佛是做了一個夢......
西廂房裡,急匆匆奔出師妹玉兒,把韓子奇從夢中驚醒:"奇哥哥,你快來,姐姐恐怕是要......早產!"
"啊?"韓子奇忘卻一切,趕快向西廂房跑去。妻子正在妊娠期,分娩已近,夜晚便和玉兒同住西廂房,求個照應,不料產期提前了!他剛剛踏進門裡,已經聽到了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夢一般的喜事降臨了"博雅"宅。韓太太結婚十年,三次懷胎,都流產夭折,這一次又是七個月分娩,卻安然無恙,為朝子奇生了一個肉墩墩的男孩兒!
韓子奇三十二歲得子,抱在懷裡,凝視良久,熱淚縱橫,猛然想起那顆從天而降、來去無蹤的明珠,脫口道:"這孩子,就叫他'天星'吧,天助'博雅'宅,星落奇珍齋!"
天星出生七日,韓子奇請阿匐為孩子起經名,由玉兒替姐姐抱著孩子,隔著產房的窗戶,阿匐口中念念有詞,吩咐裡邊將孩子有耳朝著他,輕輕地吹去一口氣;再掉過方向,朝左耳吹一口氣;然後接"堵阿以",命名儀式完成,賜名為"贊穆贊穆",漢字的字面有讚頌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之意,阿拉伯文的原義則是"吮",是聖地麥加城中泉水的名字,每年伊斯蘭曆十二月,前往朝覲的穆斯林都要痛飲"贊穆贊穆"泉水,如同吸吮著母親的乳汁。這名字簡直是太好了:聖泉的水,天上的星!
韓太太有了孩子,衛星外外便格外繁忙,母親白氏已經在七年前"無常",妹妹玉兒正在燕京大學念書,也不能總讓她因為家裡耽誤功課,"博雅"宅中的一切事務,當然都要韓太太一個人照料了。她過去勤謹慣了,事無巨細,都願意自己動手。韓於奇曾經想把店裡的夥計叫一個來管家,韓太太說:"什麼髒男人,能讓他進我的家?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兒他能插上手?"韓子奇又說要雇個女傭人,韓太太也不肯:"小偷好躲,家賊難防,誰知道誰的心啊?可別像蒲緩昌似的,找了你這麼個胳膊肘兒往外拐的奴才!"
夫妻兩個都笑了,這話也就擱下不提。
天星出生滿百天,韓子奇當然要慶祝一番。這次慶祝,不是大擺筵席,他卻獨出心裁地在新居搞了個"覽玉盛會",以玉會友,把東廂房三間打掃一淨,擺上一式二十四件硬木百寶格柜子,將十年來苦心搜集的奇珍異寶陳列其中,供玉業同仁、社會名流、文人墨客觀賞品評。這次盛會,不在奇珍齋店堂而在"博雅"宅內舉辦,韓子奇自有一番用意:店辦是為了銷,家辦則只是為了展,展而不銷,足見藏品之珍貴、主人之清高。為了這次盛會,韓子奇讓店裡的帳房先生老侯和夥計們來布置了好幾個通宵,到開幕之日,卻都讓他們回去照應店裡的生意,這裡由他親自主持,並讓在燕大讀書的玉兒請了三天事假,為他做助手。
展期只有三天。三天之內,來者不拒,展期一過,恕不接待。這三天,沒把北平城裡的古玩玉器業、文物字畫業鬧翻了個兒,凡數得著的人物,都來觀看,一為大飽眼福,二為慶賀韓老闆喜生貴子,車水馬龍,門庭若市,與當初"玉魔"老先生居住時的"博雅"宅門可羅雀的光景大不相同了。更有一些大學教授、知名學者也造府觀寶,讚嘆之餘,還留下不少墨跡題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一副楹聯:"奇技驚天,一脈青藍出聖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廬。"上、下聯以鶴頂格巧嵌"奇"、"珍"二字,對奇珍齋主的非凡技藝和豐富收藏都給予極高的評價;橫披是兩個斗大的字:"玉王"。來賓紛紛稱道:"博雅"宅昔有"玉魔",今有"玉王",當之無愧啊!
來賓中還有不少洋人,英國的、美國的、法國的、義大利的,都是奇珍齋十年來的老主顧、韓子奇的老朋友。沙蒙?亨特握著韓子奇的手,無限感慨:"韓先生,這次盛會,我等了十幾年了!"沙蒙?亨特一口流利的漢語,不必翻譯,在場的人都聽得明白,但其餘洋人則都用英語,韓子奇便讓玉兒從中翻譯。這倒不是因為韓子奇自謙英語不如玉兒,而是有意顯示顯示小師妹的才華。十九歲的玉兒,正是青春妙齡,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簪。上身穿一件青玉色寬袖高領大襟衫,袖筒只過臂肘,露出玉筍般兩條手臂,腰束一條黑縐紗裙,白色長統襪緊緊裹著一雙秀腿,腳穿青布扣襻兒鞋。白潤的面龐襯著一頭黑髮,兩旁齊著耳垂,額前齊著眉心。樸素大方,楚楚動人。洋學堂的學生不怯場,一口純正的英語,與金髮碧眼的先生、太太侃侃而談,那些腰纏萬貫的洋財東在她面前畢恭畢敬,如同臣民仰望公主。土財主們不懂英語,則聽得目瞪口呆,心中納悶兒:怎麼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都集中在"博雅"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