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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你們之間的......愛情呀!"新月壓低聲音說。如果不是只當著知心女友的面兒,而且屋裡沒開著燈,那個詞兒她是羞於出口的。
"愛情?"陳淑彥喃喃地說。如果開著燈,新月一定會看到她的臉是紅的,"長這麼大,還沒有人跟我談過......愛情,你倒是跟我說說,到底什麼是愛情啊?"
"我......我也說不清楚。"新月輕聲說。的確,讓一個少女對她缺乏親身經歷的人生大事下一個明確的定義,是困難的。"大概,就是兩個人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追求,相互了解,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相互支持,誰也離不開誰吧?"
"哦。這麼說,我和你哥,好像又有又沒有......"
"嗯?"
"你想,他印他的票子,我站我的櫃檯,這有什麼共同的愛好和追求啊?何況,我們雖然早就認識,真正接觸、了解卻很少......可是,我一看他對你那麼親、那麼疼,就又覺得:怎麼這個人跟我一樣啊?兩人就好像又靠近了一層似的......"
"那是我把你們兩顆心連在一起了?我真高興!淑彥,我們以後永遠生活在一起,多好啊?告訴你,我哥這個人呀,天下少找。他要跟你好,就把心掏給你!"
"嗯,我也看得出,他是個好人,大好人!"
......
上房東間的臥室里,韓太太和衣躺在床上,也在思考著兒子的這檔子事兒。陳淑彥的那一聲"媽"雖然沒好意思叫出來,韓太太的心裡已經嘗到了那份兒滋潤。
"他爸,你還沒睡著吧?"她坐起來,朝那邊兒問。
"沒呢!"韓子奇在西間答話,有氣無力。
他們倆還是各據一室。自從韓子奇出院回家,這個規矩其實就已經打破了。那天,兒子和司機把他攙下汽車,進了家,就把他扶上了上房東間的大銅床,他無法爭辯,就沒說什麼。況且,開頭幾天,妻子根本就不讓他下床,服侍得極為周到,姑媽、天星和陳淑彥也進進出出,吃藥、吃飯、喝茶都在床上,公司里還不斷有人來到床前問候,他需要照顧,也需要面子,當然不可能躺到書房裡的沙發上去養傷。這使韓太太很為欣慰,十幾年中拉開的距離,仿佛又靠近了。她又挨在丈夫的身邊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兒",這把年紀,當然也只是"伴兒"了,人本能地害怕孤獨,需要伴侶,韓太太決不可能例外。這場無妄之災,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丈夫在這個家庭的重要性,感到對一旦失去丈夫的恐懼,也就喚起了她對丈夫的深情;這場災禍也成全了她,使她朝夕守在床前,盡一個"老伴兒"的責任,而不必躲躲閃閃,老是怕兒女窺見他們之間的裂痕了。但這種局面沒有維持多久,當韓子奇停了藥,並且完全不需要別人服侍的時候,他就又固執地搬回西間的書房了。韓大太的阻攔毫無作用。"我清靜慣了。""我聽見你打呼就睡不著。""我晚上愛躺著看書,不願意影響你。"這些當然都是託詞,韓太太還能不明白嗎?"唉,到底還是暖不過你的心來,夫妻情分是一點兒都沒有了!"她哀嘆,但也僅僅是哀嘆而已,於事無補,一切又恢復了原狀,甚至連原狀都更不如了,除了今天接女兒出院,他沒見過丈夫的笑臉兒。
唉,隨他去吧,反正十幾年來,甚至幾十年來,韓太太已經摸透了他,這個韓子奇,也並不是她事事處處都可以掌握的。管得了人,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心啊!
現在,韓太太不再去想這些了,她有事兒得跟老頭子商量,叫了一聲,聽聽沒有過來的意思,就只好主動走過去,進了他那書房的門。心說這回可不像你上那邊兒求我,是我反過來求你了!
"什麼事兒啊?"韓子奇心不在焉地問。他並沒躺在沙發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就著檯燈看書,手裡拿著一本《內科概論》。
韓太太當然不認得那是什麼書,就坐在沙發上,賠著笑臉兒說:"女兒回家了,你也有心思瞅閒書了?"
"哼,閒書?"韓子奇神色抑鬱地說,"我以後可就再也閒不了嘍!"
"咳,可不?我這心裡頭也不是一檔子事兒,"韓太太順著話音兒說,"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天星跟淑彥的事兒,早點兒辦了得了!"
"什麼?"韓子奇把書放在桌子上,"新月還病著呢,剛出院,你倒急著要辦喜事兒?你哪兒來的這麼多喜啊?閒心倒真不小!"
"說得是啊,新月的病,我也是著急,"韓太太說,"可是,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慢慢兒地養著吧,急也沒用。不是說,那手術得明年才能做嗎?難道她哥的事兒也非得等到那時候不成嗎?天星都二十六了,明年就二十七,也不能老耗著。按說,我心裡也是亂,今年是太不順,你摔著,新月又得病,咱們怎麼這麼大的'鼠霉'(不幸)呢?我是想破破這個災,喜事兒辦得熱熱鬧鬧的,把晦氣都沖乾淨!"
韓子奇陰沉著臉,默默不語。他不知道妻子想出這個"沖喜"的招兒,是出於愚昧,還是真渾?
韓太太見他不說話,以為這話他聽到心裡去了,就說:"我看,就這麼辦吧,該準備的,就得及早準備了,省得到時候抓瞎,反正錢是預備出來了,我算計著,夠花的......"
"錢,錢!"韓子奇心中騰起一股怒氣,把拳頭砸在桌子上!這錢,是什麼錢啊?那隻乾隆翠?又在他眼前晃動,十幾級水泥台階也在眼前晃動,一場災難就是由此而起!他甚至怨恨自己為什麼摔而未死,還要親眼看著用他的命換來的錢大辦喜事?但是,這些,他不能說,不能讓妻子知道更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這次摔傷和那隻翠?有著多麼直接的關係,他必須永遠保住這個秘密,而這又讓他太痛苦了!"錢,你只認得錢!"他無力地說,但這並不是他的本意。夫妻之間到了不能說真話的地步,他也就不想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