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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上午的四節英語課,對於楚雁潮的精力、體力都是很大的消耗。泛讀,精讀,分析課文,講解語法,練習口語,他一個人要供給十六棵小樹水分和營養,四節課下來他常常感到聲嘶力竭、疲憊不堪......

    在教工食堂匆匆吃了午飯,他沿著湖邊小路往備齋走去,??細雨中,岸上煙柳,眼底繁花,使他的精神為之一爽,把倦意驅散了。

    回到他那小小的書齋,一眼就看到那棵榆葉梅探在窗口的嫩枝,小小的綠葉,小小的花朵,掛著晶瑩的水珠,他似乎聽到了生命的歌唱。他回過身來,小心地端下書架上的筆洗,為裡邊的巴西木換了清水。這段神奇的木樁上的綠葉已經蔥蘢一片了,並且在嫩莖的頂端鼓出了蓓蕾,準備開花了。

    現在,他在桌前坐下來,要伏案工作了。下午沒有英語課,他可以做自己的事了。他是從來不午休的,從現在開始,他將一直工作到深夜,晚飯就不到食堂去吃了,剛剛帶回來兩個饅頭。他翻開桌上的《魯迅全集》。一翻到《鑄劍》,他的心便即刻沉了進去,面對那純青、透明、寒光閃閃的寶劍,他感到如臨神聖。魯迅的《鑄劍》,他本是在十多歲時就曾經讀過的,於將、莫邪鑄劍的故事,也早就從小人書中熟悉,但那種魅力卻不因熟讀而減退,反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強烈。魯迅在小說里著力寫的是眉間尺和那個神秘的"黑色人",而更激起楚雁潮渴望一見的卻是那個未曾出場的父親於將,那個鑄了劍又死於劍的人。他應該是怎樣的氣質、怎樣的形象呢?他給兒子留下了劍也留下了遺恨,留下了永難滿足的願望。兒子需要父親。眉間尺的心中有一個真切的父親嗎?也許僅僅憑母親的描述而猜想?正如他楚雁潮一樣,從童年時代便無數次地測想自己的父親!唉,父親......  

    也許,魯迅塑造那個"黑色人"就是要還給眉間尺一個父親?那是一個無形的人,隱沒在黑暗裡,聲音像鴟?,眼睛像兩點磷火......

    "你麼?你肯給我報仇麼,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麼,你問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但你為什麼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麼?"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麼,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他竟是這樣一個只有魯迅才寫得出的"父親"!  

    楚雁潮肅然攤開稿紙,英文譯稿剛剛寫到眉間尺的頭顱墜落在地面的青苔上,他把手裡的劍交給黑色人,"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髮,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昨夜就是在這裡停住的,接下來他要譯的是: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哨響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

    這一段是全篇文字的精華,楚雁潮早在第一次讀《鑄劍》時,便驚駭地看見了那"一群磷火似的眼光",以後便再也難忘了。把這段文字轉換成英文並不難,但是要傳神地再現魯迅的風骨、魯迅的文采,卻也非易事。中國翻譯界的老前輩、北京大學的第一任校長嚴復說過:"譯事三難:信、達、雅。"即文辭準確、通順、優美;趙景深則主張"寧錯而務順";魯迅和趙景深針鋒相對,提出"寧信而不順"......這已是幾十年來爭論不休的問題,可見翻譯之難!如今面對的是魯迅的作品,要達到"寧信而不順"就很不容易了,何況"信、達、雅"!楚雁潮手裡拿起的筆又放下了,他要費一番斟酌。  

    "篤,篤,篤......"有人敲門。

    "請進!"他回答著,仍然在思索。

    來人是鄭曉京,穿著那身男式軍裝,走進來的時候刷刷地響,雷厲風行,手裡握著一卷文件似的東西,那神態使人聯想起電影裡的女電報員"報告首長"時的勁頭兒,不知是她骨子裡繼承了父母的遺傳基因,還是有意要模仿。鄭曉京喜歡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戰士"模樣,這,大家也都習慣了。其實,楚雁潮知道,她的父母也並不是扛槍打仗的,父親是部隊的政治幹部,母親是文工團的導演。

    "哦,鄭曉京同學!"楚雁潮從書桌旁站起來。

    "楚老師,您在備課?"鄭曉京看了一眼桌上的英文稿紙,匆匆一瞥,並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也沒有為打斷老師的工作而表歉意,就只管說明她的來意,"我想跟您談談班上的情況......"

    "噢,好的,好的,"楚雁潮收起了稿紙,裝進抽屜里。他沒有準備讓鄭曉京像韓新月那樣翻看他的譯文,甚至根本不打算讓她知道他在業餘時間所做的事情,在他的譯著正式出版之前,沒有必要讓更多的人來關心這件事,因為在一些人眼中,似乎寫作和"成名成家"有一種必然的聯繫。"哦,請坐吧!"他又讓出了那把僅有的椅子,自己坐在床上,極力把思想從"磷火似的眼光"和"信、達、雅"中拉回來,專心致志地聽取鄭曉京的工作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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