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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必打對摺。打慣了對摺,看見任何數目字都想打對摺。我們是六月二十四日到桂林的。後來別人問我哪天到的,我回答“六月二十四日”之後,幾乎想補充一句:“就是三月十二日呀!”
漢口淪陷,廣州失守之後,桂林也成了敵人空襲的目標,我們常常逃警報。防空洞是天然的,到處皆有,就在那拔地而起的山的腳下。由於逃警報,我對桂林的山愈加親近了。桂林的山的性格,我愈加認識清楚了。我漸漸覺得這些不是山,而是大石筍。因為不但拔地而起,與地面成九十度角,而且都是青灰色的童山,毫無一點樹木或花草。久而久之,我覺得桂林竟是一片平原,並無有山,只是四圍種著許多大石筍,比西湖的莊子裡的更大更多而已。我對於這些大石筍,漸漸地看厭了。庭院中布置石筍,數目不多,可以點綴風景;但我們的“桂林”這個大庭院,布置的石筍太多,觸目皆是,豈不令人生厭。我有時遙望群峰,想像它們是一隻大動物的牙齒,有時望見一帶尖峰,又想起小時候在寺廟裡的十殿閻王的壁畫中所見的尖刀山。假若天空中掉下一個巨人來,掉在這些尖峰上,一定會穿胸破肚,鮮血淋漓,同十殿閻王中所繪的一樣。這種想像,使我漸漸厭惡桂林的山。這些時候聽到“桂林山水甲天下”這句盛譽,我的感想與前大異:我覺得桂林的特色是“奇”,卻不能稱“甲”,因為“甲”有盡善盡美的意思,是總平均分數。桂林的山在天下的風景中,絕不是盡善盡美。其總平均分數絕不是“甲”。世人往往把“美”與“奇”兩字混在一起,攪不清楚,其實奇是罕有少見,不一定美。美是具足圓滿,不一定奇。三頭六臂的人,可謂奇矣,但是談不到美。天真爛漫的小孩,可為美矣,但是並不稀奇。桂林的山,奇而不美,正同三頭六臂的人一樣。我是愛畫的人,我到桂林,人都說“得其所哉”,意思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可以入我的畫。這使我想起了許多可笑的事:有一次有人報告我:“你的好畫材來了,那邊有一個人,身長不滿三尺,而須長有三四寸。”我跑去一看,原來是做戲法的人帶來的一個侏儒。
這男子身體不過同桌子面高,而頭部是個老人。對這殘廢者,我只覺得驚駭、憐憫與同情,哪有心情欣賞他的“奇”,更談不到美與畫了。又有一次到野外寫生,遇見一個相識的人,他自言熟悉當地風物,好意引導我去探尋美景,他說:“最美的風景在那邊,你跟我來!”我跟了他跋山涉水,走得十分疲勞,好容易走到了他的目的地。原來有一株老樹,不知遭了什麼劫,本身橫臥在地,而枝葉依舊欣欣向上。我率直地說:“這難看死了!我不要畫。”其人大為掃興,我倒覺得可惜。可惜的是他引導我來此時,一路上有不少平凡而美麗的風景,我不曾寫得。而他所謂美,其實是奇。美其所美,非吾所謂美也。這樣的事,我所經歷的不少。桂林的山,便是其中之一。
篆文的山字,是三個近乎三角形的東西。古人造象形字煞費苦心,以最簡單的筆畫,表出最重要的特點。像女字、手字、木字、草字、鳥字、馬字、山字、水字等,每一個字是一幅速寫畫。而山因為望去形似平面,故造出的象形字的模樣,尤為簡明。從這字上,可知模範的山,是近於三角形的,不是石筍形的;可知桂林的山,不是模範的山,只是山之一種——奇特的山。古語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則又可知周圍山水對於人的性格很有影響。桂林的奇特的山,給廣西人一種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撓,而且短刀直入,率直痛快。廣西省政治辦得好,有模範省之稱,正是環境的影響;廣西產武人,多軍人,也是拔地而起的山的影響。但是講到風景的美,則廣西還是不參加為是。
“桂林山水甲天下”,本來沒有說“美甲天下”。不過講到山水,最容易注目其美,因此使桂林受不了這句盛譽。若改為“桂林山水天下奇”,則庶幾近情了。
廬山遊記
一、江行觀感
譯完了柯羅連科的《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第一卷三十萬字之後,原定全家出門旅行一次,目的地是廬山。脫稿前一星期已經有點心不在鎬;合譯者一吟的心恐怕早已上山,每天休息的時候擱下譯筆(我們是父女兩人逐句協商,由她執筆的),就打電話探問九江船期。
終於在寄出稿件後三天的七月廿六日清晨,父母子女及一外孫一行五人登上了江新輪船。
勝利還鄉時全家由隴海路轉漢口,在漢口搭輪船返滬之後,十年來不曾乘過江輪。菲君(外孫)還是初次看見長江。
站在船頭甲板上的晨曦中和壯麗的上海告別,乘風破浪溯江而上的時候,大家臉上顯出歡喜幸福的表情。我們占據兩個半房間:一吟和她母親共一間,菲君和他小娘舅新枚共一間,我和一位鐵工廠工程師吳君共一間。這位工程師熟悉上海情形,和我一見如故,替我說明吳淞口一帶種種新建設,使我的行色更壯。
江新輪的休息室非常漂亮:四周許多沙發,中間好幾副桌椅,上面七八架電風扇,地板上走路要謹防滑交。我在壁上的照片中看到:這輪船原是初解放時被敵機炸沉,後來撈起重修,不久以前才復航的。一張照片是剛剛撈起的破碎不全的船殼,另一張照片是重修完竣後的嶄新的江新輪,就是我現在乘著的江新輪。我感到一種驕傲,替不屈不撓的勞動人民感到驕傲。
新枚和他的捷克制的手風琴,一日也捨不得分離,背著它游廬山。手風琴的音色清朗像豎琴,富麗像鋼琴,在雲山蒼蒼、江水泱泱的環境中奏起悠揚的曲調來,真有“高山流水”
之概。我呷著啤酒聽賞了一會,不覺叩舷而歌,歌的是十二三歲時在故鄉石門灣小學校里學過的、沈心工先生所作的揚子江歌:
源青海兮峽瞿塘,蜿蜒騰蛟蟒。
滾滾下荊揚,千里一瀉黃海黃。
潤我祖國千秋萬歲歷史之榮光。
反覆唱了幾遍,再教手風琴依歌而和之,覺得這歌曲實在很好;今天在這裡唱,比半世紀以前在小學校里唱的時候感動更深。這歌詞完全是中國風的,句句切題,描寫得很扼要;句句叶音,都葉得很自然。新時代的學校唱歌中,這樣好的歌曲恐怕不多呢。因此我在甲板上熱愛地重溫這兒時舊曲。不過在這裡奏樂、唱歌,甚至談話,常常有美中不足之感。你道為何:各處的擴音機聲音太響,而且廣播的時間太多,差不多終日不息。我的房間門口正好裝著一個喇叭,倘使鎮日坐在門口,耳朵說不定會震聾。這設備本來很好:報告船行情況,通知開飯時間,招領失物,對旅客都有益。然而報告通知之外不斷地大聲演奏各種流行唱片,聲音壓倒一切,強迫大家聽賞,這過分的盛意實在難於領受。我常常想向輪船當局提個意見,希望廣播輕些,少些。然而不知為什麼,大概是生怕多數人喜歡這一套吧,終於沒有提。
輪船在沿江好幾個碼頭停泊一二小時。我們上岸散步的有三處:南京、蕪湖、安慶。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系在身上,大家不敢走遠去,只在碼頭附近閒步閒眺,買些食物或紀念品。南京真是一個引人懷古的地方,我踏上它的土地,立刻神往到六朝、三國、春秋吳越的遠古,闔閭、夫差、孫權、周郎、梁武帝、陳後主……都閃現在眼前。望見一座青山,啊,這大約就是諸葛亮所望過的龍蟠鐘山吧!偶然看見一家店鋪的門牌上寫著邯鄲路,邯鄲這兩個字又多麼引人懷古!我買了一把小刀作為南京紀念,拿回船上,同舟的朋友說這是上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