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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當時侍金輿,故物獨石馬。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冉冉問征途,誰是長年者?”(杜甫)
“青山臨黃河,下有長安道。世上名利人,相逢不知老。”(孟郊)
這些話,何等雄辯地向人說明“人生無常”之理!但在世間,“相逢不知老”的人畢竟太多,因此這些話都成了空言。現世宗教的衰頹,其原因大概在此。現世缺乏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捨身的行為,其原因恐怕也在於此。
自然
“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於“神”而造美的,是藝術家。
路上的襤褸的乞丐,身上全無一點人造的裝飾,然而比時裝美(?)女美得多。這裡的火車站旁邊有一個傴僂的老丐,天天在那裡向行人求乞。我每次下了火車之後,迎面就看見一幅米葉〔米勒〕(Millet)的木炭畫,充滿著哀怨之情。我每次給他幾個銅板——又買得一幅充滿著感謝之情的畫。
女性們煞費苦心於自己的身體的裝飾。頭髮燙也不惜,胸臂凍也不妨,腳尖痛也不怕。然而真的女性的美,全不在乎她們所苦心經營的裝飾上。我們反在她們所不注意的地方發現她們的美。不但如此,她們所苦心經營的裝飾,反而妨礙了她們的真的女性的美。所以畫家不許她們加上這種人造的裝飾,要剝光她們的衣服,而赤裸裸地描寫“神”的作品。
畫室里的模特兒雖然已經除去一切人造的裝飾,剝光了衣服;然而她們倘然受了畫學生的指使,或出於自心的用意,而裝腔作勢,想用人力硬裝出好看的姿態來,往往越裝越不自然,而所描的繪畫越無生趣。印象派以來,裸體寫生的畫風盛於歐洲,普及於世界。使人走進繪畫展覽中,如入浴堂或屠場,滿目是肉。然而用印象派的寫生的方法來描出的裸體,極少有自然的、美的姿態。自然的美的姿態,在模特兒上台的時候是不會有的;只有在其休息的時候,那女子在台旁的絨氈上任意臥坐,自由活動的時候,方才可以見到美妙的姿態,這大概是世間一切美術學生所同感的情形吧。因為在休息的時候,不復受人為的拘束,可以任其自然的要求而活動。“任天而動”,就有“神”所造的美妙的姿態出現了。
人在照相中的姿態都不自然,也就是為此。普通照相中的人物,都裝著在舞台上演劇的優伶的神氣,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氣,或廟裡的菩薩像的神氣,又好像正在擺步位的拳教師的神氣。因為普通人坐在照相鏡頭前面被照的時間,往往起一種複雜的心理,以致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全身緊張得很,故其姿態極不自然。加之照相者又要命令他“頭抬高點!”“眼睛看著!”“帶點笑容!”內面已在緊張,外面又要聽照相者的忠告,而把頭抬高,把眼釘住,把嘴勉強笑出,這是何等困難而又滑稽的辦法!怎樣叫底片上顯得出美好的姿態呢?我近來正在學習照相,因為嫌惡這一點,想規定不照人物的肖像,而專照風景與靜物,即神的手所造的自然,及人借了神的手而布置的靜物。
人體的美的姿態,必是出於自然的。換言之。凡美的姿態,都是從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出的姿態,即舒服的時候的姿態。這一點屢次引起我非常的銘感。無論貧賤之人,醜陋(?)之人,勞動者,黃包車夫,只要是順其自然的天性而動,都是美的姿態的所有者,都可以禮讚。甚至對於生活的幸福全然無分的,第四階級以下的乞丐,這一點也決不被剝奪,與富貴之人平等。不,乞丐所有的姿態的美,屢比富貴之人豐富得多。試入所謂上流的交際社會中,看那班所謂“紳士”,所謂“人物”的樣子,點頭,拱手,揖讓,進退等種種不自然的舉動,以及臉的外皮上硬裝出來的笑容,敷衍應酬的不由衷的言語,實在滑稽得可笑,我每覺得這種是演劇,不是人的生活。作這樣的生活,寧願作乞丐。
被造物只要順天而動,即見其真相,亦即見其固有的美。我往往在人的不注意,不戒備的時候,瞥見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態。但倘對他熟視或聲明了,這人就注意,戒備起來,美的姿態也就杳然了。從前我習畫的時候,有一天發現一個朋友的pose〔姿態〕很好,要求他讓我畫一張sketch〔速寫〕,他限我明天。到了明天,他剃了頭,換了一套新衣,挺直了項頸危坐在椅子裡,教我來畫。……這等人都不足與言美。我只有和我的朋友老黃,能互相賞識其姿態,我們常常相對坐談到半夜。老黃是畫畫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兒的姿態不自然,與我所見相同。他走進我的室內的時候,我倘覺得自己的姿勢可觀,就不起來應酬,依舊保住我的原狀,讓他先鑑賞一下。他一相之後,就會批評我的手如何,腳如何,全體如何。然後我們吸菸煮茶,晤談別的事體。晤談之中,我忽然在他的動作中發現了一個好的pose,“不動!”他立刻石化,同畫室里的石膏模型一樣。我就欣賞或描寫他的姿態。
不但人體的姿態如此,物的布置也逃不出這自然之律。凡靜物的美的布置,必是出於自然的。換言之,即順當的,妥帖的,安定的。取最卑近的例來說:假如桌上有一把茶壺與一隻茶杯。倘這茶壺的嘴不向著茶杯而反向他側,即茶杯放在茶壺的後面,猶之孩子躲在母親的背後,誰也覺得這是不順當的,不妥帖的,不安定的。同時把這畫成一幅靜物畫,其章法(即構圖)一定也不好。美學上所謂“多樣的統一”,就是說多樣的事物,合於自然之律而作成統一,是美的狀態。譬如講壇的桌子上要放一個花瓶。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太缺乏變化,即統一而不多樣。欲其多樣,宜稍偏於桌子的一端。但倘過偏而接近於桌子的邊上,看去也不順當,不妥帖,不安定。同時在美學上也就是多樣而不統一。大約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線左右,恰到好處,即得多樣而又統一的狀態。同時在實際也是最自然而穩妥的位置。這時候花瓶左右所余的桌子的長短,大約是三與五,至四與六的比例。這就是美學上所謂“黃金比例”。黃金比例在美學上是可貴的,同時在實際上也是得用的。所以物理學的“均衡”與美學的“均衡”頗有相一致的地方。右手攜重物時左手必須揚起,以保住身體的物理的均衡。這姿勢在繪畫上也是均衡的。兵隊中“稍息”的時候,身體的重量全部擱在左腿上,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以保住物理的均衡。這姿勢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
故所謂“多樣的統一”,“黃金律”,“均衡”等美的法則,都不外乎“自然”之理,都不過是人們窺察神的意旨而得的定律。所以論文學的人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論繪畫的人說,“天機勃露,獨得於筆情墨趣之外。”“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於“神”而造美的,是藝術家。
英語教授我觀
英語教授,除了一般所注意的“Howtoread”〔“怎樣讀”〕和“Howtospeak”〔“怎樣講”〕以外,還有更重的一個要點,便是“Howtothink”〔“怎樣想”〕。這要點,在淺薄的英文研究者,往往被忽略;在淺薄的英文教授者,也都不被注意,就徒然使得英語的真的價值不顯著,而學者的英語研究的效果也淺薄了。“read”〔“讀”〕和“speak”〔“講”〕,譬如英語的皮毛;“think”〔“想”〕是英語的生命。英語教授者,都應該明白:在他的教鞭下的青年,為什麼要學英語?要學真的英語呢還是只要學英語的皮毛?如果真要認識那Anglo-Saxon的真精神,而要奏英語研究的完全的效果,非使他們摑住英語的生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