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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是一種生物,它們也要活。人類的生活實在不及……”我正想說下去,外面走進我們店裡的染匠司務來。他提著早餐的飯籃,要送進灶間去。當他通過我們的前面時,他正在和寶官說什麼話。我和寶官聽他說話,暫時忘記了螞蟻的事。等到我注意到的時候。他的左腳正落在這大群螞蟻的上面,好像飛來峰一般。我急忙捉住他的臂,提他的身體,連喊“踏不得!踏不得!”他嚇得不知所以,像化石一般,頂著腳尖,一動也不動。我用力搬開他的腿。看見他的腳踵底下,一朵白心黑瓣的菊花無恙地在那裡移行。寶官用手拍拍自己的心,說道“還好還好,險險乎!”染匠司務俯下去看了一看,起來也用手拍拍自己的心,說道“還好還好,險險乎!”他放下了飯籃,和我們一同觀賞了一會,讚嘆了一會。當他提了飯籃走進屋裡去的時候,又說一聲“還好還好,險險乎!”

    我對寶官說:“這染匠司務不是戒殺者,他歡喜吃肉,而且會殺雞。但我看他對於這大群螞蟻的‘險險乎’,真心地著急,對於它們的‘還好還好’,真心地慶幸。這是人性中最可貴的‘同情’的發現。人要殺螞蟻,既不犯法,又不費力,更無人來替它們報仇。然而看了它們的求生的天性,奮鬥團結的精神,和努力,掙扎的苦心,誰能不起同情之心,而對於眼前的小動物加以愛護呢?我們並不要禁殺螞蟻,我們並不想繁殖螞蟻的種族。但是,倘有看了上述的狀態,而能無端地故意地殲滅它們的人,其人定是喪心病狂之流,失卻了人性的東西。我們所惜的並非螞蟻的生命,而是人類的同情心。”寶官也舉出一個實例來。說她記得幼時有一天,也看見過今日般的狀態。大家正在觀賞的時候,有某惡童持熱水壺來,沖將下去。大家被他嚇走,沒有人敢回顧。我聽了毛髮悚然。推想這是水災而兼炮烙,又好比油鍋地獄!推想這孩子倘做了支配者,其殺人亦復如是!古來桀紂之類的暴徒,大約是由這種惡童變成的吧!  

    扛抬糧食的螞蟻經過了長途的跋涉,出了染匠司務腳底的險,現在居然達到了家門口。我們又蹲下去看。然而如何搬進家裡,我又替它們擔起心來。因為它們的門洞開在兩塊階沿石縫的上端,離平地約有半尺之高。從水門汀上扛抬到門口,全是斷崖削壁!以前的先鋒,現在大部分集中在門口,等候糧食從削壁上搬運上來。其一部分參加搬運之役。擠不進去的,附在別人後面,好像是在拉別人的身體,間接拉上糧食來。大塊而沉重的糧食時時搖動,似欲翻落。我們為它們捏兩把汗。將近門口,忽然一個失手,竟帶了許多扛抬者,砰然下墜。我們同情之餘,幾欲伸手代為拾起,甚至欲到灶間裡去抓一把飯粒來塞進洞門裡。但是我們沒有實行。因為教它們依賴,出於姑息,當它們豢物,近於侮辱。螞蟻知道了,定要拒絕我們。你看,它們重整旗鼓,再告奮勇。不久,居然把這件重大的糧食扛上削壁,搬進洞門裡了。

    朝陽已經照到芭蕉樹上。時鐘打九下。正是我們開始工作的時光了。寶官自去讀書,我也帶了這些感興,走進我的書室去。

    注釋:

    ①餓殺快,江南一帶方言,意即快餓死。

    放生

    一個溫和晴爽的星期六下午,我與一青年君及兩小孩四人從里湖雇一葉西湖船,將穿過西湖,到對岸的白雲庵去求籤,為的是我的二姐為她的兒子擇配,已把媒人拿來的八字打聽得滿意,最後要請白雲庵里的月下老人代為決定,特寫信來囑我去求籤。這一天下午風和日暖,景色宜人,加之是星期六,人意格外安閒;況且為了喜事而去,倍覺歡欣。這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三難合併,人生中是難得幾度的!  

    我們一路談笑,唱歌,吃花生米,弄槳,不覺船已搖到湖的中心。但見一條狹狹的黑帶遠遠地圍繞著我們,此外上下四方都是碧藍的天,和映著碧天的水。古人詩云:“春水船如天上坐”。我覺得我們在形式上“如天上坐”,在感覺上又像進了另一世界。因為這裡除了我們四人和舟子一人外,周圍都是單純的自然,不聞人聲,不見人影。僅由我們五人構成一個單純而和平、寂寥而清閒的小世界。這景象忽然引起我一種沒來由的恐怖:我假想現在天上忽起狂風,水中忽涌巨浪,我們這小世界將被這大自然的暴力所吞滅。又假想我們的舟子是《水滸傳》里的三阮之流,忽然放下槳,從船底抽出一把大刀來,把我們四人一一砍下水裡去,讓他一人獨占了這世界。但我立刻感覺這種假想的沒來由。天這樣晴明,水這樣平靜,我們的舟子這樣和善,況且白雲庵的粉牆已像一張卡片大小地映入我們的望中了。我就停止妄想,和同坐的青年閒談遠景的看法,雲的曲線的畫法。坐在對方的兩小孩也迴轉頭去觀察那些自然,各述自己所見的畫意。

    忽然,我們船旁的水裡轟然一響,一件很大的東西從上而下,落入坐在我旁邊的青年的懷裡,而且在他懷裡任情跳躍,忽而捶他的胸,忽而批他的頰,一息不停,使人一時不能辨別這是什麼東西。在這一剎那間,我們四人大家停止了意識,入了不知所云的三昧境,因為那東西突如其來,大家全無預防,況且為從來所未有的經驗,所以四人大家發呆了。這青年瞠目垂手而坐,不說不動,一任那大東西在他懷中大肆活動。他並不素抱不抵抗主義。今所以不動者,大概一則為了在這和平的環境中萬萬想不到需要抵抗;二則為了未知來者是誰及應否抵抗,所以暫時不動。我坐在他的身旁,最初疑心他發羊癇風,忽然一人打起拳來;後來才知道有物在那裡打他,但也不知為何物,一時無法營救。對方二小孩聽得暴動的聲音,始從自然美欣賞中轉過頭來,也驚惶得說不出話。這奇怪的沉默持續了約三四秒鐘,始被船尾上的舟子來打破,他喊道:  

    “捉牢,捉牢!放到後艄里來!”

    這時候我們都已認明這闖入者是一條大魚。自頭至尾約有二尺多長。它若非有意來搭我們的船,大約是在湖底里躲得沉悶,也學一學跳高,不意跳入我們的船里的青年的懷中了。這青年認明是魚之後,就本能地聽從舟子的話,伸手捉牢它。但魚身很大又很滑,再三擒拿,方始捉牢。滴滴的魚血染遍了青年的兩手和衣服,又濺到我的衣裾上。這青年尚未決定處置這俘虜的方法,兩小孩看到血滴,一齊對他請願:

    “放生!放生!”

    同時舟子停了槳,靠近他背後來,連叫:

    “放到後艄里來!放到後艄里來!”

    我聽舟子的叫聲,非常切實,似覺其口上帶著些涎沫的。他雖然靠近這青年,而又叫得這般切實,但其聲音在這青年的聽覺上似乎不及兩小孩的請願聲的響亮,他兩手一伸,把這條大魚連血拋在西湖里了。它臨去又作一小跳躍,尾巴露出水來向兩小孩這方面一揮,就不知去向了。船艙里的四人大家歡喜地連叫:“好啊!放生!”船艄里的舟子隔了數秒鐘的沉默,才回到他的座位里重新打槳,也歡喜地叫:“好啊!放生!”然而不再連叫。我在舟子的數秒鐘的沉默中感到種種的不快。又在他的不再連叫之後覺得一種不自然的空氣漲塞了我們的一葉扁舟。水天雖然這般空闊,似乎與我們的扁舟隔著玻璃,不能調劑其沉悶。是非之念充滿了我的腦中。我不知道這樣的魚的所有權應該是屬誰的。但想像這魚倘然遲跳了數秒鐘,跳進船艄里去,一定依照舟子的意見而被處置,今晚必為盤中之餚無疑。為魚的生命著想,它這一跳是不幸中之幸。但為舟子著想,卻是幸中之不幸。這魚的價值可達一元左右,抵得兩三次從里湖劃到白雲庵的勞力的代價。這不勞而獲的幸運得而復失,在我們的舟子是難免一會兒懊惱的。於是我設法安慰他:“這是跳龍門的鯉魚,鯉魚跳進你的船里,你——(我看看他,又改了口)你的兒子好做官了。”他立刻歡喜了,喀喀地笑著回答我說:“放生有福,先生們都發財!”接著又說:“我的兒子今年十八歲,在××衙門裡當公差,××老爺很歡喜他呢。”“那麼將來一定可以做官!那時你把這船丟了,去做老太爺!”船艙里和船艄里的人大家笑了。剛才漲塞在船里的沉悶的空氣,都被笑聲驅散了。船頭在白雲庵靠岸的時候,大家已把放生的事忘卻。最後一小孩跨上了岸,回頭對舟子喊道:“老太爺再會!”岸上的人和船里的人又都笑起來。我們一直笑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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