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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篇莫干山遊記
前天晚上,我九點鐘就寢後,好像有什麼求之不得似的只管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到了十二點鐘模樣,我假定已經睡過一夜,現在天亮了,正式地披衣下床,到案頭來續寫一篇將了未了的文稿。寫到二點半鐘,文稿居然寫完了,但覺非常疲勞。就再假定已經度過一天,現在天黑了,再卸衣就寢。躺下身子就酣睡。
次日早晨還在酣睡的時候,聽得耳邊有人對我說話:“Z先生①來了!Z先生來了!”是我姐的聲音。我睡眼矇矓地跳起身來,披衣下樓,來迎接Z先生。Z先生說:“擾你清夢!”我說:“本來早已起身了。昨天寫完一篇文章,寫到了後半夜,所以起得遲了。失迎失迎!”下面就是寒暄。他是昨夜到杭州的,免得夜間敲門,昨晚宿在旅館裡。今晨一早來看我,約我同到莫干山去訪L先生②。他知道我昨晚寫完了一篇文稿,今天可以放心地玩,歡喜無量,興高采烈地叫:“有緣!有緣!好像知道我今天要來的!”我也學他叫一遍:“有緣!有緣!好像知道你今天要來的!”
我們寒暄過,喝過茶,吃過粥,就預備出門。我提議:“你昨天到杭州已夜了。沒有見過西湖,今天得先去望一望。”他說:“我是生長在杭州的,西湖看膩了。我們就到莫干山吧。”但是,赴莫干山的汽車幾點鐘開,你知道麼?”“我不知道。橫豎汽車站不遠,我們撞去看。有緣,便搭了去;倘要下午開,我們再去玩西湖。”“也好,也好。”他提了帶來的皮包,我空手,就出門了。
黃包車拉我們到汽車站。我們望見站內一個待車人也沒有,只有一個站員從窗里探頭出來,向我們慌張地問:“你們到哪裡?”我說:“到莫干山,幾點鐘有車?”他不等我說完,用手指著買票處亂叫:“趕快買票,就要開了。”我望見裡面的站門口,赴莫干山的車子已在咕嚕咕嚕地響了。我有些茫然:原來我以為這幾天莫干山車子總是下午開的,現在不過來問鐘點而已,所以空手出門,連速寫簿都不曾攜帶。但現在真是”緣”了,豈可錯過?我便買票,匆匆地拉了Z先生上車。上了車,車子就向綠野中駛去。
坐定後,我們相視而笑。我知道他的話要來了。果然,他又興高采烈地叫:“有緣!有緣!我們遲到一分鐘就趕不上了!”我附和他:“多吃半碗粥就趕不上了!多撒一場尿就趕不上了!有緣!有緣!”車子聲比我們的說話聲更響,使我們不好多談”有緣”,只能相視而笑。
開駛了約半點鐘,忽然車頭上”嗤”地一聲響,車子就在無邊的綠野中間的一條黃沙路上停下了。司機叫一聲”葛娘③!”跳下去看。乘客中有人低聲地說:“毛病了!”司機和賣票人觀察了車頭之後,交互地連叫”葛娘!葛娘!”我們就知道車子的確有筆病了。許多乘客紛紛地起身下車,大家圍集到車頭邊去看,同時問司機:“車子怎麼了?”司機說:“車頭底下的螺旋釘落脫了!”說著向車子後面的路上找了一會,然後負著手站在黃沙路旁,向綠野中眺望,樣子像個”雅人”。乘客趕上去問他:“喂,究竟怎麼了!車子還可以開否?”他迴轉頭來,沉下了臉孔說:“開不動了!”乘客喧譁起來:“拋錨了!這怎麼辦呢?”有的人向四周的綠野環視一周,苦笑著叫:“今天要在這裡便中飯了!”咕嚕咕嚕了一陣之後,有人把正在看風景的司機拉轉來,用代表乘客的態度,向他正式質問善後辦法:“餵!那麼怎麼辦呢?你可不可以修好它?難道把我們放生了?”另一個人就去拉司機的臂:“噯!你去修吧!你去修吧!總要給我們開走的。”但司機搖搖頭,說:“螺旋釘落脫了,沒有法子修的。等有來車時,托他們帶信到廠里去派人來修吧。總不會叫你們來這裡過夜的。”乘客們聽見”過夜”兩字,心知這拋錨非同小可,至少要耽擱幾個鐘頭了,又是咕嚕咕嚕了一陣。然而司機只管向綠野看風景,他們也無可奈何他。於是大家懶洋洋地走散去。許多人一邊踱,一邊罵司機,用手指著他說:“他不會修的,他只會開開的,飯桶!”那”飯桶”最初由他們笑罵,後來遠而避之,一步一步地走進路旁的綠陰中,或“矯首而遐觀”,或“撫孤松而盤桓”,態度越悠閒了。
等著了回杭州的汽車,托他們帶信到廠里,由廠里派機器司務來修,直到修好,重開,其間約有兩小時之久。在這兩小時間,荒郊的路上演出了恐怕是從來未有的熱鬧。各種服裝的乘客──商人、工人、洋裝客、摩登女郎、老太太、小孩、穿制服的學生、穿軍裝的兵,還有外國人,在這拋了錨的公共汽車的四周低回巡遊,好像是各階級派到民間來復興農村的代表。最初大家站在車身旁邊,好像群兒捨不得母親似的。有的人把車頭撫摩一下,嘆一口氣;有的人用腳在車輪上踢幾下,罵它一聲;有的人俯下身子來觀察車頭下面缺了螺旋釘的地方,又向別處檢探,似乎想撿出一個螺旋釘來,立即配上,使它重新駛行。最好笑的是那個兵,他帶著手槍雄赳赳地站在車旁,憤憤地罵,似乎想拔出手槍來強迫車子走路。然而他似乎知道手槍耍不過螺旋釘,終於沒有拔出來,只是罵了幾聲”媽的”。那公共汽車老大不才地站在路邊,任人罵它”葛娘”或”媽的”,只是默然。好像自知有罪,被人辱及娘或媽也只得忍受了。它的外形還是照舊,尖尖的頭,矮矮的四腳,龐然的大肚皮,外加簇新的黃外套,樣子神氣活現。然而為了內部缺少了小指頭大的一隻螺旋釘,竟暴卒在荒野中的路旁,任人辱罵!
乘客們罵過一會之後,似乎悟到了罵死屍是沒用的。大家向四野走開去。有的賞風景,有的講地勢,有的從容地蹲在田間大便。一時間光景大變,似乎大家忘記了車子拋錨的事件,變成picnic(郊遊)一群。我和Z先生原是來玩玩的,方事隨緣,一向不覺得惘悵。我們望見兩個時鬃的都會之客走到路邊的樸陋的茅屋邊,映成強烈的對照,便也走到茅屋旁邊去參觀。Z先生的話又來了:“這也是緣!這也是緣!不然,我們哪得參觀這些茅屋的機會呢?”他就同閒坐在茅屋門口的老婦人攀談起來。
“你們這裡有幾份人家?”
”就是我們兩家。”
“那麼,你們出市很不便,到哪裡去買東西呢?”
“出市要到兩三里外的××。但是我們不大要買東西。鄉下人有的吃些就算了。”
“這是什麼樹?”
“櫻桃樹,前年種的,今年已有果子吃了。你看,枝頭上已經結了不少。”
我和Z先生就走過去觀賞她家門前的櫻桃樹。看見青色的小粒子果然已經累累滿枝了,大家讚嘆起來。我只吃過紅了的櫻桃,不曾見過枝頭上青青的櫻桃。只知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顏色對照的鮮美,不知道櫻桃是怎樣紅起來的。一個月後都市裡綺窗下洋瓷盆里盛著的鮮麗的果品,想不到就是在這種荒村里茅屋前的枝頭上由青青的小粒子守紅來的。我又惦記起故鄉緣緣堂來。前年我在堂前手植一株小櫻桃樹,去年夏天枝葉甚茂,卻沒有結子。今年此刻或許也有青青的小粒子綴在枝頭上了。我無端地離去了緣緣堂來作杭州的寓公,覺得有些對它們不起。然而幸虧如此,緣緣堂和小櫻桃現在能給我甘美的回憶。倘然一天到晚擺在我的眼前,恐怕不會給我這樣好感了。這是我的弱點,也是許多人共有的弱點。也許不是弱點,是人類習性之一,不在目前的狀態比目前的狀態可喜;或是美的條件之一,想像比現實更美。我出神地對著櫻桃樹沉思,不知這期間Z先生和那老婦人談了些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