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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前所述,我們對著藝術品的時候,心中撤去傳統習慣的拘束,而解嚴開放,自由自在,天真爛漫。這種經驗積得多了,我們便會酌取這種心情來對付人世之事,就是在可能的範圍內,把人世當作藝術品看。我們日常對付人世之事,如前所述,常是謹慎小心,辨別是非,打算得失的。換言之,即常以功利為第一念的。人生處世,功利原不可不計較,太不計較是不能生存的。但一味計較功利,直到老死,人的生活實在太冷酷而無聊,人的生命實在太廉價而糟蹋了。所以在不妨礙實生活的範圍內,能酌取藝術的非功利的心情來對付人世之事,可使人的生活溫暖而豐富起來,人的生命高貴而光明起來。所以說,遠功利,是藝術修養的一大效果。例如對於雪,用功利的眼光看,既冷且濕,又不久留,是毫無用處的。但倘能不計功利,這一片銀世界實在是難得的好景,使我們的心眼何等的快慰!即使人類社會不幸,有人在雪中挨凍,也能另給我們一種藝術的感興,像白居易的諷喻詩等。但與雪的美無傷,因為雪的美是常,社會的不幸是變,我們只能以常克變,不能以變廢常的。又如瀑布,不利用它來舂米或發電,作功利的打算。但不要使人為的建設妨礙天然的美,作煞風景的行為。又如田野,功利地看來,原只是作物的出產地,衣食的供給處。但從另一方面看,這實在是一種美麗的風景區。懂得了這看法,我們對於阡陌、田園,以至房屋、市街,都能在實用之外講求其美觀,可使世間到處都變成風景區,給我們的心眼以無窮的快慰。而我們的耕種的勞作,也可因這非功利的心情而增加興趣。陶淵明《躬耕》詩有句云:“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便是在功利的工作中酌用非功利的態度的一例。  

    最後要講的藝術的效果,是歸平等。我們平常生活的心,與藝術生活的心,其最大的異點,在於物我的關係上。平常生活中,視外物與我是對峙的。藝術生活中,視外物與我是一體的。對峙則物與我有隔閡,我視物有等級。一體則物與我無隔閡,我視物皆平等。故研究藝術,可以養成平等觀。藝術心理中有一種叫做“感情移入”的(德名Einfüluny,英名Empathy),在中國畫論中,即所謂“遷想妙得”。就是把我的心移入於對象中,視對象為與我同樣的人。於是禽獸、草木、山川、自然現象,皆有情感,皆有生命。所以這看法稱為“有情化”,又稱為“活物主義”。畫家用這看法觀看世間,則其所描寫的山水花卉有生氣,有神韻。中國畫的最高境“氣韻生動”,便是由這看法而達得的。不過畫家用形象、色彩來把形象有情化,是暗示的;即但化其神,不化其形的。故一般人不易看出。

    詩人用言語來把物象有情化,明顯地直說,就容易看出。例如禽獸,用日常的眼光看,只是愚蠢的動物。但用詩的眼光看,都是有理性的人。如古人詩曰:“豐牛亦樂,隨意過前村。”又曰:“惟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推廣一步,植物亦皆有情。故曰:“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又曰:“可憐墳上柳,相見也依依。”並推廣一步,礦物亦皆有情。故曰:“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又曰:“人心勝潮水,相送過潯陽。”更推廣一步,自然現象亦皆有情。故曰:“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又曰:“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此種詩句中所詠的各物,如牛、燕、岸花、汶上柳、敬亭山、潮水、明月、春風等,用物我對峙的眼光看,皆為異類。但用物我一體的眼光看,則均是同群,均能體恤人情,可以相見、相看、相送,甚至於對飲。這是藝術上最可貴的一種心境。習慣了這種心境,而酌量應用這態度於日常生活上,則物我對敵之勢可去,自私自利之欲可熄,而平等博愛之心可長,一視同仁之德可成。就事例而講:前述的乞丐,你倘用功利心、對峙心來看,這人與你不關痛癢,對你有害無利;急宜遠而避之,叱而去之。若有人說你不慈悲,你可振振有詞:“我有鈔票,應該享福;他沒有錢,應該受苦,與我何干?”世間這樣存心的人很多。這都是功利迷心,我欲太深之故。你倘能研究幾年藝術,從藝術精神上學得了除去習慣的假定,撤去忘我的隔閡的方面而觀看,便見一切眾生皆平等,本無貧富與貴賤。乞丐並非為了沒有鈔票而受苦,實在是為了人心隔閡太深,人間不平等而受苦。唐朝的詩人杜牧有幽默詩句云:  

    “公道世間惟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看似滑稽,卻很嚴肅。

    白髮是天叫生的,可見天意本來平等,不平等是後人造作的。

    學藝術是要恢復人的天真。

    漸

    使人生圓滑進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漸”;造物主騙人的手段,也莫如“漸”。在不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因為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猶如從斜度極緩的長遠的山坡上走下來,使人不察其遞降的痕跡,不見其各階段的境界,而似乎覺得常在同樣的地位,恆久不變,又無時不有生的意趣與價值,於是人生就被確實肯定,而圓滑進行了。假使人生的進行不像山陂而像風琴的鍵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變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離進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驚訝、感慨、悲傷、或痛感人生的無常,而不樂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漸”維持的。這在女人恐怕尤為必要:歌劇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將來火爐旁邊的老婆子,這句話,驟聽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認,實則現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漸漸”變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變衰,也全靠這“漸”的助力。巨富的紈絝子弟因屢次破產而“漸漸”盪盡其家產,變為貧者;貧者只得做傭工,傭工往往變為奴隸,奴隸容易變為無賴,無賴與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兒……這樣的例,在小說中,在實際上,均多得很。因為其變衰是延長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漸漸”地達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麼強烈的刺激。故雖到了饑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貪戀著目前的生的歡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變了乞丐或偷兒,這人一定憤不欲生了。

    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則,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陰陽潛移,春秋代序,以及物類的衰榮生殺,無不暗合於這法則。由萌芽的春“漸漸”變成綠陰的夏;由凋零的秋“漸漸”變成枯寂的冬。我們雖已經歷數十寒暑,但在圍爐擁衾的冬夜仍是難於想像飲冰揮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間實在沒有顯著的痕跡可尋。晝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書,書頁上“漸漸”地黑起來,倘不斷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漸弱而漸漸加強),幾乎永遠可以認識書頁上的字跡,即不覺晝之已變為夜。黎明憑窗,不瞬目地注視東天,也不辨自夜向晝的推移的痕跡。兒女漸漸長大起來,在朝夕相見的父母全不覺得,難得見面的遠親就相見不相識了。往年除夕,我們曾在紅蠟燭底下守候水仙花的開放,真是痴態!倘水仙花果真當面開放給我們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則的破壞,宇宙的根本的搖動,世界人類的末日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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