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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親戚家的五阿爹來找我了。癩六伯又抓一把花生來塞在我的袋裡。我道謝告別,癩六伯送我過橋,喊走那隻狗。他目送我回南沈浜。我去得很遠了,他還在喊:“小阿官!明天再來玩!”
王囡囡
每次讀到魯迅《故鄉》中的閏土,便想起我的王囡囡。王囡囡是我家貼鄰豆腐店裡的小老闆,是我童年時代的游釣伴侶。他名字叫復生,比我大一二歲,我叫他“復生哥哥”。那時他家裡有一祖母,很能幹,是當家人;一母親,終年在家燒飯,足不出戶;還有一“大伯”,是他們的豆腐店裡的老司務,姓鍾,人們稱他為鍾司務或鍾老七。
祖母的丈夫名王殿英,行四,人們稱這祖母為“殿英四娘娘”,叫得口順,變成“定四娘娘”。母親名慶珍,大家叫她“慶珍姑娘”。她的丈夫叫王三三,早年病死了。慶珍姑娘在丈夫死後十四個月生一個遺腹子,便是王囡囡。請鄰近的紳士沈四相公取名字,取了“復生”。復生的相貌和鍾司務非常相像。人都說:“王囡囡口上加些小鬍子,就是一個鍾司務。”
鍾司務在這豆腐店裡的地位,和定四娘娘並駕齊驅,有時竟在其上。因為進貨,用人,經商等事,他最熟悉,全靠他支配。因此他握著經濟大權。他非常寵愛王囡囡,怕他死去,打一個銀項圈掛在他的項頸里。市上凡有新的玩具,新的服飾,王囡囡一定首先享用,都是他大伯買給他的。我家開染坊店,同這豆腐店貼鄰,生意清淡;我的父親中舉人後科舉就廢,在家坐私塾。我家經濟遠不及王囡囡家的富裕,因此王囡囡常把新的玩具送我,我感謝他。王囡囡項頸里戴一個銀項圈,手裡拿一枝長槍,年幼的孩子和貓狗看見他都逃避。這神情宛如童年的閏土。
我從王囡囡學得種種玩意。第一是釣魚,他給我做釣竿,彎釣鉤。拿飯粒裝在釣鉤上,在門前的小河裡垂釣,可以釣得許多小魚。活活地挖出肚腸,放進油鍋里煎一下,拿來下飯,鮮美異常。其次是擺擂台。約幾個小朋友到附近的姚家墳上去,王囡囡高踞在墳山上擺擂台,許多小朋友上去打,總是打他不下。一朝打下了,王囡囡就請大家吃花生米,每人一包。又次是放紙鳶。做紙鳶,他不擅長,要請教我。他出錢買紙,買繩,我出力糊紙鳶,糊好後到姚家墳去放。其次是綠樹。姚家墳附近有一個墳,上有一株大樹,枝葉繁茂,形似一頂陽傘。王囡囡能爬到頂上,我只能爬在低枝上。總之,王囡囡很會玩耍,一天到晚精神勃勃,興高采烈。
有一天,我們到鄉下去玩,有一個挑糞的農民,把糞桶碰了王囡囡的衣服。王囡囡罵他,他還罵一聲“私生子”!王囡囡面孔漲得緋紅,從此興致大大地減低,常常皺眉頭。有一天,定四娘娘叫一個關魂婆來替她已死的兒子王三三關魂。我去旁觀。這關魂婆是一個中年婦人,肩上扛一把傘,傘上掛一塊招牌,上寫“捉牙蟲算命”。她從王囡囡家後門進來。凡是這種人,總是在小巷裡走,從來不走鬧市大街。大約她們知道自己的把戲鬼鬼祟祟,見不得人,只能騙騙愚夫愚婦。
牙痛是老年人常有的事,那時沒有牙醫生,她們就利用這情況,說會“捉牙蟲”。記得我有一個親戚,有一天請一個婆子來捉牙蟲。這婆子要小解了,走進廁所去。旁人偷偷地看看她的膏藥,原來裡面早已藏著許多小蟲。婆子出來,把膏藥貼在病人的臉上,過了一會,揭起來給病人看,“喏!你看:捉出了這許多蟲,不會再痛了。這證明她的捉牙蟲全然是騙人。算命、關魂,更是騙人的勾當了。閒話少講,且說定四娘娘叫關魂婆進來,坐在一隻搖紗椅子上。她先問:“要叫啥人?”定四娘娘說:“要叫我的兒子三三。”關魂婆打了三個呵
欠,說:“來了一個靈官,長面孔……”定四娘娘說:“不是”。關魂婆又打呵欠,說:“來了一個靈官……”定四娘娘說:“是了,是我三三了。三三!你撇得我們好苦!”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後來對著慶珍姑娘說:“喏,你這不爭氣的婆娘,還不快快叩頭!”這時慶珍姑娘正抱著她的第二個孩子(男,名掌生)餵奶,連忙跪在地上,孩子哭起來,王囡囡哭起來,棚里的驢子也叫起來。關魂婆又代王三三的鬼魂說了好些話,我大都聽不懂。後來她又打一個呵欠,就醒了。定四娘娘給了她錢,她討口茶吃了,出去了。
王囡囡漸漸大起來,和我漸漸疏遠起來。後來我到杭州去上學了,就和他闊別。年假暑假回家時,聽說王囡囡常要打他的娘。打過之後,第二天去買一支參來,煎了湯,定要娘吃。我在杭州學校畢業後,就到上海教書,到日本遊學。抗日戰爭前一兩年,我回到故鄉,王囡囡有一次到我家裡來,叫我“子愷先生”,本來是叫“慈弟”的。情況真同閏土一樣。
抗戰時我逃往大後方,八九年後回鄉,聽說王囡囡已經死了,他家裡的人不知去向了。而他兒時的游釣伴侶的我,以七十多歲的高齡,還殘生在這娑婆世界上,為他寫這篇隨筆。筆者曰:封建時代禮教殺人,不可勝數。王囡囡庶民之家,亦受其毒害。慶珍姑娘大可堂皇地再嫁與鍾老七。但因禮教壓迫,不得不隱忍忌諱,釀成家庭之不幸,冤哉枉也。
歪鱸婆阿三
歪鱸婆阿三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氏。只因他的嘴巴像鱸魚的嘴巴,又有些歪,因以為號也。他是我家貼鄰王囡囡豆腐店裡的司務。每天穿著襤褸的衣服,坐在店門口包豆腐乾。人們簡稱他為“阿三”。阿三獨身無家。
那時盛行彩票,又名白鴿票。這是一種大騙局。例如:印製三萬張彩票,每張一元。每張分十條,每條一角。每張每條都有號碼,從一到三萬。把這三萬張彩票分發全國通都大邑。賣完時可得三萬元。於是選定一個日子,在上海某劇場當眾開採。開採的方法,是用一個大球,擺在舞台中央,三四個人都穿緊身短衣,袖口用帶扎住,表示不得作弊。然後把十個骰子放進大球的洞內,把大球搖轉來。搖了一會,大球里落出一隻骰子來,就把這骰子上的數字公布出來。這便是頭彩的號碼的第一個字。台下的觀眾連忙看自己所買的彩票,如果第一個數字與此相符,就有一線中頭彩的希望。笑聲、嘆聲、叫聲,充滿了劇場。這樣地表演了五次,頭彩的五個數目字完全出現了。五個字完全對的,是頭彩,得五千元;四個字對的,是二彩,得四千元;三個字對的,是三彩,得三千元……這樣付出之後,辦彩票的所收的三
萬元,淨餘一半,即一萬五千元。這是一個很巧妙的騙局。因為買一張的人是少數,普通都只買一條,一角錢,犧牲了也有限。這一角錢往往像白鴿一樣一去不回,所以又稱為“白鴿票”。
只有我們的歪鱸婆阿三,出一角錢買一條彩票,竟中了頭彩。事情是這樣:發賣彩票時,我們鎮上有許多商店擔任代售。這些商店,大概是得到一點報酬的,我不詳悉了。這些商店門口都貼一張紅紙,上寫“頭彩在此”四個字。有一天,歪鱸婆阿三走到一家糕餅店門口,店員對他說:“阿三!頭彩在此!買一張去吧。”對面咸鯗店裡的小麻子對阿三說:“阿三,我這一條讓給你吧。我這一角洋錢情願買香菸吃。”小麻子便取了阿三的一角洋錢,把一條彩票塞在他手裡了。阿三將彩票夾在破氈帽的帽圈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