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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以來,詩文常以楊柳為春的一種主要題材。寫春景曰“萬樹垂楊”,寫春色曰“陌頭楊柳”,或竟稱春天為“柳條春”。我以為這並非僅為楊柳當春抽條的緣故,實因其樹有一種特殊的姿態,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和的緣故。這種姿態的特點,便是“下垂”。不然,當春發芽的樹木不知凡幾,何以專讓柳條作春的主人呢?只為別的樹木都憑仗了春之力而拼命向上,一味求高,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其貪婪之相不合於春的精神。最能象徵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楊。

    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邊上的楊柳而一時興起的感想。但我所讚美的不僅是西湖上的楊柳。在這幾天的春光之下,鄉村處處的楊柳都有這般可讚美的姿態。西湖似乎太高貴了,反而不適於栽植這種“賤”的垂楊呢。

    初冬浴日漫感

    離開故居一兩個月,一旦歸來,坐到南窗下的書桌旁時第一感到異樣的,是小半書桌的太陽光。原來夏已去,秋正盡,初冬方到。窗外的太陽已隨分南傾了。

    把椅子靠在窗緣上,背著窗坐了看書,太陽光籠罩了我的上半身。它非但不像一兩月前地使我討厭,反使我覺得暖烘烘地快適。這一切生命之母的太陽似乎正在把一種祛病延年,起死回生的乳汁,通過了他的光線而流注到我的體中來。  

    我掩卷冥想:我吃驚於自己的感覺,為什麼忽然這樣變了?前日之所惡變成了今日之所歡;前日之所棄變成了今日之所求;前日之仇變成了今日之恩。張眼望見了棄置在高閣上的扇子,又吃一驚。前日之所歡變成了今日之所惡;前日之所求變成了今日之所棄;前日之恩變成了今日之仇。

    忽又自笑:“夏日可畏,冬日可愛”,以及“團扇棄捐”,乃古之名言,夫人皆知,又何足吃驚?於是我的理智屈服了。但是我的感覺仍不屈服,覺得當此炎涼遞變的交代期上,自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足以使我吃驚。這仿佛是太陽已經落山而天還沒有全黑的傍晚時光:我們還可以感到晝,同時已可以感到夜。又好比一腳已跨上船而一腳尚在岸上的登舟時光:我們還可以感到陸,同時已可以感到水。我們在夜裡固皆知道有晝,在船上固皆知道有陸,但只是“知道”而已,不是“實感”。我久被初冬的日光籠罩在南窗下,身上發出汗來,漸漸潤濕了襯衣。當此之時,浴日的“實感”與揮扇的“實感”在我身中混成一氣,這不是可吃驚的經驗嗎?

    於是我索性拋書,躺在牆角的藤椅里,用了這種混成的實感而環視室中,覺得有許多東西大變了相。有的東西變好了:像這個房間,在夏天常嫌其太小,洞開了一切窗門,還不夠,幾乎想拆去牆壁才好。但現在忽然大起來,大得很!不久將要用屏幃把它隔小來了。又如案上這把熱水壺,以前曾被茶缸驅逐到碗櫥的角里,現在又像紀念碑似的矗立在眼前了。棉被從前在伏日裡曬的時候,大家討嫌它既笨且厚,現在鋪在床里,忽然使人悅目,樣子也薄起來了。沙發椅子曾經想賣掉,現在幸而沒有人買去。從前曾經想替黑貓脫下皮袍子,現在卻羨慕它了。反之,有的東西變壞了:像風,從前人遇到了它都稱“快哉!”歡迎它進來。現在漸漸拒絕它,不久要像防賊一樣嚴防它入室了。又如竹榻,以前曾為眾人所寶,極一時之榮。現在已無人問津,形容枯槁,毫無生氣了。壁上一張汽水GG畫。角上畫著一大瓶汽水,和一隻泛溢著白泡沫的玻璃杯,下面畫著海水浴圖。以前望見汽水圖口角生津,看了海水浴圖恨不得自己做了畫中人,現在這幅畫幾乎使人打寒噤了。裸體的洋囡囡趺坐在窗口的小書架上,以前覺得它太寫意,現在看它可憐起來。希臘古代名雕的石膏模型Venus〔維納斯〕立像,把裙子褪在大腿邊,高高地獨立在凌空的花盆架上。我在夏天看見她的臉孔是帶笑的,這幾天望去忽覺其容有蹙,好像在悲嘆她自己失卻了兩隻手臂,無法拉起裙子來禦寒。  

    其實,物何嘗變相?是我自己的感覺背叛了。感覺何以能反叛?是自然教它的。自然的命令何其嚴重:夏天不由你不愛風,冬天不由你不愛日。自然的命令又何其滑稽:在夏天定要你讚頌冬天所詛咒的,在冬天定要你詛咒夏天所讚頌的!

    人生也有冬夏。童年如夏,成年如冬;或少壯如夏,老大如冬。在人生的冬夏,自然也常教人的感覺變叛,其命令也有這般嚴重,又這般滑稽。

    四軒柱

    我的故鄉石門灣,是運河打彎的地方,又是春秋時候越國造石門的地方,故名石門灣。運河裡面還有條支流,叫做後河。我家就在後河旁邊。沿著運河都是商店,整天騷鬧,只有男人們在活動;後河則較為清靜,女人們也出場,就中有四個老太婆,最為出名,叫做四軒柱。

    以我家為中心,左面兩個軒柱,右面兩個軒柱。先從左面說起。住在涼棚底下的一個老太婆叫做莫五娘娘。這莫五娘娘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莫福荃,在市內開一爿雜貨店,生活裕如。中兒子叫莫明荃,是個遊民,有人說他暗中做賊,但也不曾破過案。小兒子叫木銃阿三,是個戇大①,不會工作,只會吃飯。莫五娘娘打木銃阿三,是一齣好戲,大家要看。莫五娘娘手裡拿了一根棍子,要打木銃阿三。木銃阿三逃,莫五娘娘追。快要追上了,木銃阿三忽然回頭,向莫五娘娘背後逃走。莫五娘娘迴轉身來再追,木銃阿三又忽然回頭,向莫五娘娘背後逃走。這樣地表演了三五遍,莫五娘娘吃不消了,坐在地上大哭。看的人大笑。此時木銃阿三逃之夭夭了。  

    這個把戲,每個月總要表演一兩次。有一天,我同豆腐店王囡囡坐在門口竹榻上閒談。王囡囡說:“莫五娘娘長久不打木銃阿三了,好打了。”沒有說完,果然看見木銃阿三從屋裡逃出來,莫五娘娘拿了那根棍子追出來了。木銃阿三看見我們在笑,他心生一計,連忙逃過來抱住了王囡囡。我乘勢逃開。

    莫五娘娘舉起棍子來打木銃阿三,一半打在王囡囡身上。王囡囡大哭喊痛。他的祖母定四娘娘趕出來,大罵莫五娘娘:“這怪老太婆!我的孫子要你打?”就伸手去奪她手裡的棒。莫五娘娘身軀肥大,周轉不靈,被矯健靈活的定四娘娘一推,竟跌到了河裡。木銃阿三畢竟有孝心,連忙下水去救,把娘像落湯雞一樣馱了起來,幸而是夏天,單衣薄裳的,沒有受凍,只是受了些驚。莫五娘娘從此有好些時不出門。

    第二個軒柱,便是定四娘娘。她自從把莫五娘娘打落水之後,名望更高,大家見她怕了。她推銷生意的本領最大。上午,鄉下來的航船停埠的時候,定四娘娘便大聲推銷貨物。她熟悉人頭,見農民大都叫得出:“張家大伯!今天的千張格外厚,多買點去。李家大伯,豆腐乾是新鮮的,拿十塊去!”就把貨塞在他們的籃里。附近另有一家豆腐店,是陳老五開的,生意遠不及王囡囡豆腐店,就因為缺少像定四娘娘的一個推銷員。定四娘娘對附近的人家都熟悉,常常穿門入戶,進去說三話四。我家是她的貼鄰,她來的更勤。我家除母親以外,大家不愛吃肉,桌上都是素菜。而定四娘娘來的時候,大都是吃飯時候。幸而她像《紅樓夢》里的鳳姐一樣,人沒有進來,聲音先聽到了。我母親聽到了她的聲音,立刻到櫥里去拿出一碗肉來,放在桌上,免得她說我們“吃得寡薄”。她一面看我們吃,一面同我母親閒談,報告她各種新聞:哪裡吊死了一個人;哪裡新開了一爿什麼店;汪宏泰的酥糖比徐寶祿的好,徐家的重四兩,汪家的有四兩五;哪家的姑娘同哪家的兒子對了親,分送的茶棗講究得很,都裝錫罐頭;哪家的姑娘養了個私生子,等等。我母親愛聽她這種新聞,所以也很歡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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