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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入小學校,歷史先生教我盤古氏開天闢地的事。我心中想:天地沒有開闢的時候狀態如何?盤古氏的父親是誰?他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又是誰?同學中沒有一個提出這樣的疑問,我也不敢質問先生。我入師範學校,才知道盤古氏開天闢地是一種靠不住的神話。又知道西洋有達爾文的“進化論”,人類的遠祖就是做戲法的人所畜的猴子。而且猴子還有它的遠祖。從我們向過去逐步追溯上去,可一直追溯到生物的起源,地球的誕生,太陽的誕生,宇宙的誕生。再從我們向未來推想下去,可一直推想到人類的末日,生物的絕種,地球的毀壞,太陽的冷卻,宇宙的寂滅。但宇宙誕生以前,和寂滅以後,“時間”這東西難道沒有了嗎?“沒有時間”的狀態,比“無窮大”的狀態愈加使我不能想像。而時間的性狀實比空間的性狀愈加難於認識。我在自己的呼吸中窺探時間的流動痕跡,一個個的呼吸魚貫的翻進“過去”的深淵中,無論如何不可挽留。我害怕起來,屏住了呼吸,但自鳴鐘仍在“的格,的格”地告訴我時間的經過。一個個的“的格”魚貫地翻進過去的深淵中,仍是無論如何不可挽留的。時間究竟怎樣開始?將怎樣告終?我眼前的“?”比前愈加粗大,愈加迫近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屢屢為它失眠。我心中憤慨地想:我的生命是跟了時間走的。“時間”的狀態都不明白,我不能安心做人!世人對於這個切身而重大的問題,為什麼都不說起?以後我遇見人,就向他們提出這個問題。他們或者說不可知,或者一笑置之,而談別的世事了。我憤慨地反抗:“朋友!我這個問題比你所談的世事重大得多,切身得多!你為什麼不理?”聽到這話的人都笑了。他們的笑聲中似乎在說:“你有神經病了!”我不再問,只能讓那粗大的“?”照舊掛在我的眼前,直到它引導我入佛教的時候。
注釋:
①石門城,原名崇德縣,一度改為石門縣。1958年併入桐鄉縣,改名崇福鎮。
舊話
我想講些關於升學的話,但我離開學生時代已將十五年,不做教師也已—二年,這個題目似乎對我很疏遠,教我講不出切實的話來。不得已,只好回想二十年前自己入學的舊話來談談。但這是過去的時代的事,恐怕無補於讀者諸君的實用,只好當作故事讀讀罷了。
我在十七歲的暑假時畢業於石灣的崇德縣立第三高等小學。我在學時一味用功,勤修課程表上所有的一切功課,但除了賺得一百分以外,我更無別的企圖與欲望。故雖然以第一名的成績在那小學畢了業,但我完全是一個小孩,關於家務,世務,以及自己的前途,完全不聞不問。我家中只有母親和諸姐弟。我在九歲上喪了父親之後,母親是我的兼父職的保護者。我家有數十畝田,一所小染坊店,和二三間房屋。平年的收入,僅敷生活用途;一遇荒年,我的母親便非自己監理店務而力求節省不可。母親是不識字的,不能看書看報。故家務店務雖善處理,但對於時務無法深知。且當時正是清朝末年與民國光復的時候,時務的變化來得劇烈,母親的持家操心甚勞。例如科舉的廢止,學校的興行,服裝的改革,辮髮的剪除等事,在座守家庭而不看書報的母親看來,猶如不測的風雲。我的父親是考鄉試而中舉人的。父親的書籍,考籃,知卷,報單,以及衣冠等,母親都鄭重地保藏著,將來科舉或許再興,可給我參考或應用。這不是我母親一人的希望,其時鄉里的人都嫌學校不好,而希望皇帝再坐龍庭而科舉再興。“洪憲即位”,他們的希望幾乎達到了;後來雖未達到,但他們的希望總是不斷。有的親友依舊請先生在家裡教授“四書”“五經”,或把兒女送入私塾。他們都是在社會上活動而有聲譽的人。母親聽了他們的論見,自然認為可靠。因此母親關於我的求學問題,曾費不少的煩慮。雖然送我入學校,但這於前途究竟是否有利,終是懷疑。母親常痛父親的早死,又恨自己是一不識字的女身,每每講起這問題,常對我們說:“盲子摸在稻田裡了!”但我一味埋頭用功,不知其他。我當時似乎以為人總是沒有父親而只有母親的,而母親總是“盲子摸在稻田裡”的。
因此我在小學畢業之後,母親的煩慮更深了。鄰居的沈蕙蓀先生,是我的小學校的校長,又是我們的親戚,又是地方上有德望的長者。母親就把我的前途的問題去請教他。他為我母親說明現在的學制,學生將來的出路,還有種種的忠告。母親就決定送我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學校。恰好沈先生也送他的兒子——我的同班畢業的同學沈元君——到杭州去投考,母親便托他把我帶去。這實在是最幸運的機會。因為當時我家沒有人能送我到杭州,即使有人送去,也不懂投考學校的門路。我還記得炎熱的夏天的早晨,母親一早起來給我端整了行裝,吃了糕和粽子,送我到沈家,跟了沈家父子搭快班船到長安去乘火車。糕和粽子,暗示“高中”的意思。聽說從前父親去考鄉試的時候,祖母總是給他吃這兩種點心的。
母親決定命我投考杭州第一師範。這是母親參考沈先生的說明,經過了仔細的考慮而決定的。母親的意思:一則當時鄉里學校勃興,教師缺乏,師範畢業可以充當教師;二則我家沒有父兄,我將來不能離家,當教師則可在家鄉覓職,不必出外;三則師範取費低廉,畢業後又可不再升學,我家堪能擔負。母親曾把這種道理叮嚀地關照我。但我的心沉浸在RoyalReader〔皇家讀物〕和代數中,哪能體會這道理而諒解母親的苦心呢?我到了杭州,看見各種學校林立,都比我的小學偉大得多;看見書坊和圖書館裡書如山積,都比我所見過的高深得多。我的知識欲展開翅膀而欲翱翔了。我已忘卻母親的話,自己的境遇,和其他一切的條件了。我的唯一的掛念,是恐怕這回的入學試驗不能通過,落第回家。我在赴杭投考的同鄉人中,聞知有同時投考數校的辦法。我覺得這辦法較為穩當,大可取法。我便不問師範,中學,和商業等學校的教育的宗旨及將來的造就,但喜其投考日期不相衝突,便同時向這三校報名。沈先生在逆旅中把三校的性質教示我,使我知道取捨,母親曾有更切實的叮囑,她說商業學校畢業後必向外頭的銀行公司等供職,我家沒有父兄,你不好出外,中學畢業後須升高等學校和大學,我家沒有本錢,你不好升學。但這種話在我猶如耳邊風。況且這是三五年以後的事,在我更覺得渺茫。我的唯一的企求,是目前投考的不落第。自從到了杭州以後,我的心猶似暮春的柳絮,隨了機緣與風向而亂走,全不抱定自己的主見。這曾使母親消受屢次的煩憂。
我投考了三個學校,結果統被錄取。中學校錄取第八,師範學校錄取第三,商業學校錄取第一。我在投考的時候,但看學校的形式,覺得師範學校規模最大,似乎最能滿足我的知識欲。我便進了師範學校。這是與母親的意見偶然相合,並非我能體諒母親的苦心,顧念自己的境遇,或抱著服務小學教育的決心而進這學校的。故入學以後,我因不慣於寄宿舍的團體生活,又不滿足於學校的課程——例如英文從ABCD教起,算學從四則教起等——懊悔當初不入中學校。這曾使我自己消受長期的懊惱,而對於這學校始終抱著仇視的態度。